瓷与玉之间存在着无可置疑的隐喻关系。
景德镇瓷器的四大特点中,“白如玉”被列在第一位。《浮梁县志》(清乾隆四十八年)卷十二记载:“武德四年,有民陶玉者,载瓷入关中,称为假玉器。”这则缺乏佐证材料的记载与其说是历史,毋宁说更像一则寓言:从主人公姓“陶”名“玉”以及所载之瓷又称“假玉器”来看,叙述者所要表达的乃是瓷为玉的模仿品,“载瓷入关中”意在宣示瓷器替代玉器时代的来临。在“美玉难得”的古代,随着各方面需求的扩大,玉的短缺已成不争的事实,“陶玉”的出现标志着这种短缺行将被弥补,可以大量生产和消费的“假玉器”正式进入了市场。
对“如玉”“假玉”之类的称谓不能作简单化的理解。瓷与玉之间固然存在着模仿或替代关系,但更应看到的是,在瓷的生产与消费过程中,玉始终保持着一种如影随形般的笼罩性地位。张光直说中国有个玉器时代,本书不揣冒昧,在这里提出一个带有挑战性的观点:在我们这个源远流长的用玉大国,玉文化与后起而又同质的瓷文化之间,存在着某种亲子关系,离开玉文化的环境、影响和氛围来单独谈瓷,很可能不得其门而入。
众所周知,国人对玉的喜爱折射出儒家学说的价值取向。《荀子·法行》云:“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温润而泽,仁也;栗而理,知也;坚刚而不屈,义也。”玉之能够“比德”,是因为它的诸多特征与儒家倡导的品德正相契合——所谓君子之德,乃是一种温柔敦厚、含蓄内敛的东方人格。宗白华把玉之美置于中国传统美学的金字塔顶尖,认为它是一切艺术美与人格美的模仿目标:
中国向来把“玉”作为美的理想。玉的美,即“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美。可以说,一切艺术的美,以至于人格的美,都趋向玉的美,内部有光采,但是含蓄的光采,这种光采是极绚烂,又极平淡。[65]
古代生活几乎不能没有玉的在场。玉可以有观赏、佩戴和使用等多种用途,赏玉、佩玉和用玉既是审美行为,也是陶冶性情、进德修身的方式。玉文化虽属物质文化,却带有更多精神层面的内涵。国人常将玉与金相提并论,相同分量的金可能比玉更为值钱,但金从未获得像玉这样的精神地位。金反映太阳的灼目光辉,有点咄咄逼人,而玉秉承了大地的低调品质,厚德所以载物,高贵而又温驯,必要时宁为玉碎而不为瓦全。在中国文化中,“拜金”一词带有明显的贬义,“崇玉”却是一个人有修养有追求的表现。
那么,究竟应当怎样来界定玉文化对瓷文化的影响呢?借用柏拉图提出的“理式”(Idea)概念——形象地说就是决定“床之所以为床”的那个“本然的床”,[66]国人赏玉过程中一些约定俗成的表达方式,如温润清凉、晶莹美白和玲珑剔透之类,归拢起加以抽象化,便构成我们心目中玉之“理式”,即“玉之所以为玉”的决定性标准。很自然地,随着标榜“如玉”、“类玉”的瓷器登台亮相,这样的标准又会从玉转向瓷。早期的瓷脱胎于陶,指向于玉,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瓷器的制作史,可以说是一个对玉器不断模仿与超越的过程。早在彩陶时代,我们的祖先就制作出了相当精致的玉器,这就是说某种范式在瓷文化未曾勃兴之前就已深入人心。创造发明的规律告诉我们,只要“心中有”,不怕“世间无”,有了先行的玉文化提供“样板”,精美绝伦的瓷器迟早会被“召唤”出来。
瓷与玉本属一家,其原料皆为山中之矿,景德镇瑶里一带所产的釉石,外表看来犹如淡绿色的美玉。如果说两者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玉为大自然用亿万年地火冶炼出来的“瓷”,瓷则是人类模仿大自然用短暂时间烧制出来的“玉”,人类对前者只能作外形上的打磨削剔,对后者却可以在质地、造型、色彩等方面进行随心所欲的创造。虽说人力不能胜天工,但瓷为人类驰骋自己的艺术想象铺就了一块广阔的平台。
“如玉”并不是瓷的终极目标,深究起来,在玉的后面还有一个隐藏得更深的模仿对象。人是审美活动的主体,审美活动满足的是人的需要,世上最能赏心悦目之物,无过于我们人类自身。本章第一节中在讨论瓷的“植物性”以及内在的“柔”与“润”时,提到瓷与生命物质的联系,这里需要进一步说明,瓷所努力表现之物,与其说是玉,不如说是人,更具体地说就是人之体肤,这是一种兼具生命内蕴与玉之品质的审美对象。中国艺术十分关注对象中蕴含的生气与活力,传统的书法、舞蹈、剑术和拳艺等,全都在模仿生命体的运动轨迹,如鹰飞兔奔、鹤翔鱼跃等。我们看到,对瓷所作的诸多形容,如温、润、白、青、嫩、滑、细、腻之类,皆可对应于入浴后的美女身体,这些字眼散发出生命体的质感气息。古代凡是与人体(不光指女性)有关的一切,几乎都可以加上“玉”字为前缀,如玉人、玉颜、玉容、玉手、玉指、玉齿、玉腿、玉肌、玉体,等等。
古代造型艺术对裸体人物讳莫如深,然而在瓷器上可以看到大量对女性身体的模仿,瓶器上那些美妙的曲线和圆隆的起伏,不由人不联想到女性的肩颈腰臀,所以有许多瓶器名为美人瓶、美人瓮之类。可以这样说,西方人是用油彩与画布直接歌颂人体美,我们的赞美则是含蓄地表现在瓷器的轮廓与线条上。《天工开物·陶埏》曰:“陶成雅器,有素肌玉骨之象焉,掩映几筵,文明可掬。”正因为有“素肌玉骨之象”,瓷器才能够“掩映几筵”,产生“文明可掬”的效果。不从审美对象的“人化”着眼,无法理解瓷器为什么会如此深刻地渗入中国人的生活。
除了轮廓与线条,瓷的光滑特征值得一提。光滑是美的一个决定性要素,不光滑的东西基本与美无缘,英国美学家E.柏克对此有专门阐述:(www.xing528.com)
甚至我现在竟想不起任何美的东西不是光滑的。树木和花卉的光滑的叶子是美的;花园里平滑的斜坡,风景里的平滑的小溪,动物美中的鸟类和兽类的光滑的毛皮,美女的光滑的皮肤,以及某几种装饰用家具的平滑光亮的表面,也都是美的。美的相当大的一部分效果应归功于这一品质;它确实是最不可忽视的。随便哪一个美的对象,假如它的表面凹凸不平,那么不管它在其他方面可能样子很好,它也不再能使人喜爱。反过来说,就让它缺少其他许多要素,但假如它不缺少这种要素的话,那它就会比缺乏这种要素的几乎其他一切事物更可爱些。[67]
柏克没有探讨光滑予人美感的深层原因,这个问题仍与人类对自身的审美有关。我们的古人喜欢用“冻玉”“凝脂”之类的意象来形容瓷器之美,它们同时也被用来隐喻美丽的肌肤,这类意象成了沟通瓷器与人体之间的文字桥梁。“冻玉”“凝脂”自然是光滑细腻的,因为它们是由液体“凝”“冻”而成,而滑腻又是细嫩的最高境界,它诉诸最能刺激人类神经的触觉。白居易《长恨歌》“温泉水滑洗凝脂”之句中,水之滑与肤之腻被相提并论;苏东坡《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之句中,光滑无汗的人体与清凉宜人的冰玉悄然换位,在读者想象中实现美妙的融合。使用“冻玉”和“凝脂”这样的词汇,意在突出对象的“含水性”乃至“含油性”(“脂”为油脂)。巴特这样强调水与皮肤的关系:“水是有益的,因为人人都能看到衰老的皮肤是干燥的,年轻的皮肤则鲜润纯净(正如某个产品所说,一种微湿的鲜润);坚实、光滑,肉体的一切正面价值都自然而然地看作是水使之伸展紧密。”由于水分容易丧失,这就需要油脂来发挥保持作用——“将油脂作为传导的要素、难得的润滑剂、把水引入皮肤深层的导体来赞美是更为稳妥的。水被视为容易蒸发,不停地流逝,游移不定,轻柔细腻;油脂则恰好相反,持久,凝重,慢慢地渗入表层,浸润,顺着‘细孔’(美容广告必不可少的角色)悄悄地进入,永不复返。”[68]
还须提到的是瓷的颜色。瓷上虽有五光十色,使用最广泛的还是白与青。白为瓷胎的本色,从“如玉”的角度说,瓷器以白为基调是一种必然——“如玉”首先要“白如玉”。青为古代五色之首,同时也是中国文化中最吊诡的颜色,它在不同语境中呈现出不同的色调:“青天”之“青”实为蓝,“青草”之“青”属于绿,“青丝”之“青”近于黑。然而不管是哪一种“青”,我们中国人都很喜爱,因为它们分别来自于“天”(头上的青天)、“地”(地下的青草)、“人”(人的青丝),是我们看得最多因此也最为习惯的颜色。中国瓷的最初品种有青瓷、青白瓷等,后来景德镇出产的青花瓷(即“白釉蓝花”,英译为blue and white porcelain)成为中国瓷的主流品种。为什么蓝色的青花受到国人如此欢迎?一般的解释是,青花的青与白具有道德训诫的用意,明清以来景德镇民窑大量生产的青花缠枝莲图案瓷,表达了老百姓希望为政者清白廉洁的愿望。
柏克认为:“似乎最适合于美的是每种颜色中较柔和的颜色,如浅绿、浅蓝、淡白、粉红和紫罗兰色。”[69]青花无疑符合这一标准,但更为重要的原因在于我们自身。E.格罗塞在《艺术的起源》中说:“假使有人要赏鉴活动装饰的颜色的效用,他既不能用自己的欣赏作背景,也不能就依一般人种学博物馆中所见,而加以评论,一定要和他们的肤色联合在一起来加以考虑。……凡明色的饰品,每为皮肤暗色的人所乐用,而肤色白皙的人也同样的喜欢暗色的饰品。”[70]中国人属于黄种人,但我们的皮肤在未被日光染黄之前是白皙的,我们对皮肤的审美导向也是以白为美(所谓“一白压百丑”),为什么会是这样?可能是因为白肤与青丝能够形成最佳搭配。《红楼梦》第七十八回中,贾府丫鬟麝月如此评论贾宝玉的皮肤与头发:“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在景德镇所在的赣鄱地域乃至整个江南,与青花相近的蓝花布是历史上最为流行的服饰布料,人们用蓝花布做成衣服、围裙、头巾、包袱皮和被褥。从明代初年开始,景德镇民窑就大量生产日用青花瓷具,白米饭与蓝边碗形成无与伦比的“绝配”,代表着过去人们心目中的小康愿景。
玉为珍宝,珍宝需要珍藏,一些贵重的古瓷被人奉若拱璧。然而瓷器在硬度上不如玉石,任何鲁莽的摆放与碰撞都可能使之破碎,因此它比玉器更难于长期保有。从这个意义上说,瓷的易碎性增加了它的珍稀性。济慈在《希腊古瓮颂》中称古瓮为“完美的处子”,[71]意思是古瓮经受住了漫长时光的冲击,躲过无数可能的劫难幸存了下来。有些对象之所以特别招人心疼,是因为它们除了可爱之外还有脆弱的一面。国人称婴儿为“宝宝”“宝贝”,英语以baby称情人,潜意识中都有对可爱而又脆弱之物施以呵护的意思。莎士比亚《哈姆莱特》中的名句——“脆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潜台词为脆弱是女性需要宠爱的一个原因。
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然而“爱”字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不大露面,倒是怜香惜玉的“怜”字经常出现,宋代话本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展示了东方爱情观的可贵:爱是怜爱加上珍惜,不是罔顾对方感受的一味占有。这种爱的目光一旦投向瓷,瓷的易碎性便愈发增加了人们心中的“怜”,而某些特殊瓷品正是因这种心态而生。例如,由于四时温差和内应力的影响,有的瓷器上会出现被称为“开片”的细碎裂纹,后来人们发现一些裂纹具有特殊的审美效果,于是在烧制时有意为之,这方面的追求以宋代哥窑为最。碎裂本是瓷器的灾难,前引柏克之文称破碎乃美感的大敌,哥窑碎瓷(人称“百圾碎”)却能以其“似碎非碎”的“碎裂美”,触动国人心灵深处的悲悯情怀。对“碎裂美”的利用到今天还有余响,北京奥运期间众多中外媒体报道了这样一则新闻:瑞士设计师、中国国家体育馆的设计者赫尔佐格明确对外宣布,中国的瓷裂纹是“鸟巢”造型的灵感来源之一。以纵横多姿的不规则线条来构成美,这是瓷文化对世界的一大贡献(见书中彩图4:裂纹瓷;彩图5:“鸟巢”——中国国家体育馆)。
瓷既是玉的替代物,其目标自然也是要成为像玉那样的珍宝。然而物以稀为贵,成为珍宝的必备条件是稀有。瓷的原料易得,制瓷工艺早已成熟,古代也不缺乏劳动力,这些都为大规模生产奠定了基础。据统计,中国在17、18世纪期间销往西方的瓷器“达到好几亿件的数额”,“直至今日,景德镇每天仍生产大约一百万件瓷器”。[72]如果这些瓷器都是满足民生之需的日用品,那么数量再多也没关系,但艺术瓷多制则滥,“龙缸”不能像“蓝边碗”那样大量投放市场,应当精制与惜售。景德镇瓷业无复往日的荣光,与城里数万工艺师与瓷艺传人的盲目生产和无序竞争大有关系。
除了“多”之外,当下的瓷器制作还有一个“大”的毛病。大件瓷器烧制不易,“以大为美”的思路更须摒弃。“美的对象是小的”,[73]“巨无霸”般的瓷瓶瓷碗并不能唤起我们心中的美感,那些摆在国内外地摊上降价出售的大缸大盆,给人以暴殄天物之感。如前所述,瓷来自于土,指向为玉,无论是无序的大规模生产,还是盲目的大尺寸制作,都是对瓷器本质的戕害,使瓷的价值复归于泥。古人将山中之物变为瑰宝,我们这些后人绝对不能反其道而行之。在自然资源日益萎缩的当今中国,即便是泥土也属稀缺物质——中国现有13亿人口,土地面积只有18亿亩,已经逼近了人均一亩三分地的生存底线!
瓷的精制是历史赋予当代的任务。艺术品的价值与艺术家的投入有直接关联,“一挥而就”的中国书法和水墨画,在艺术品国际市场上未能与西方绘画相颉颃,个中原因发人深省。艺术瓷在这方面具有巨大优势,它的制作涉及多种生产要素和多个工艺环节,跨越多门艺术领域,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和时间的投入,艺术家对玉只能因势利导地雕琢打磨,在瓷上则可随心所欲地塑形布色,如果说玉是以天然质地取胜,那么瓷则是以人工投入见长,瓷上的英雄用武之地永远没有止境。现在人们经常说提高产品的附加值,景德镇瓷业的出路就在于如何提高瓷器产品的艺术附加值,只有坚定不移地走这条道路,瓷才有可能真正从“如玉”走向“超玉”,价值连城的元青花率先实现了这一点。郭沫若1965年访问景德镇时,为艺术瓷写下了“贵逾珍宝明逾镜,画比荆关字比苏”的赞语,其中“贵逾珍宝”的意思就是“超玉”。[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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