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以“圆”喻天,因为极目四望,天空是一个奇大无比的穹隆;“方”在农耕时代则是九州大地的象征,因为人们脚下之地乃是平坦方正的田园。由于天空有“自强不息”的天体不断运行,“圆”和周而复始的运动发生了关联;而负载万物的大地以其“厚德载物”精神,让人感到“方”的稳重与安定(见书中彩图2:天圆地方的古代钱币)。所以《文心雕龙·定势》这样总结:“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
青铜器的形状有“圆”有“方”。面朝天空的容器似应模仿天空的形状,加上圆形比方形更容易使食物均匀受热,这就造成了青铜器中圆形多于方形。不过,沉重的青铜器要想平稳地立于地面,需要向下伸出至少三只脚以构成一个平面,或者让其底部剖面呈平整形状。出土青铜器中那些上圆下方的簋器,如邵王簋、蔡侯申簋、交龙纹簋和蟠龙纹簋等,代表了这种理想的“天圆地方”形状。
青铜器上还有另一种“圆”与“方”。
由于多数青铜器为圆形,从俯视角度看,那些遍布器身的纹饰呈现为圆环形状。在讨论“编织”时,我们曾提到纹饰与乐舞的相互配合,在这方面可供展开想象的是青海省大通县出土的舞人陶盆。[29]陶盆上的环状带纹反映了古人最初的舞蹈:五人一组的三组舞者执手相牵,围成了环绕盆壁的一个圆圈,舞者的发辫与尾饰摆向一律,其步法与队形体现了“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的动感。周代的宫廷乐舞中应当也有这种转圈式的舞步,回环往复的歌咏本身就反映了一种连绵不绝的旋转运动,歌咏不可能没有舞蹈的配合。存在于纹饰、乐舞和歌咏之中的这种环形结构,具有周而复始、“首尾圆合”的特点,无论是钱锺书在《管锥编》中归纳的“蟠蛇章法”,还是人们从叙事作品中提取的种种“圆形结构”,与这种结构都有本质上的相似。“圆”在古代艺术思维中是完美的象征,《文心雕龙》以环状的“圆”为衡量标准,如《镕裁》之“首尾圆合,条贯统序”,《声律》之“切韵之动,势若转圜”,《论说》之“义贵通圆,辞忌枝碎”,《丽辞》之“理圆事密”,等等。杨义甚至这样论述:
应该看到,贯串儒道释三教,泛化于天地万物的富有动感的圆形结构,必然也深刻地渗透到中国人的诗性智慧之中。因此,中国叙事学的逻辑起点和操作程序,带点宿命色彩的是与这个奇妙的“圆”结合在一起了,是否可以在一定的意义上这样说:中国历代叙事文本都以千姿百态的审美创造力,在画着一个历久常新的辉煌的“圆”?[30]
“圆”由线条弯曲而成,青铜器上的“圆”还表现在金文书法的曲线上。前文提到金文曲线较之甲骨文直线更有利于书写中的气脉流通,这里要强调的是,曲线胜过直线之处还在于其审美意义。英国的W.贺加斯比较了直线与曲线的优劣:“一切直线只是在长度上有所不同,因而最少装饰性。曲线,由于互相之间弯曲程度和长度都不相同,因此具有装饰性。直线与曲线结合起来,形成复杂的线条,这就使单纯的曲线更加多样化,因此有更大的装饰性。”[31]贺加斯指出的正是金文书法的长处,但他还未把道理说透彻。德国的席勒对曲线之美有更为深刻的认识,他在说明之前特地画出两条线以资比较——上面一条是起伏中“陡然地改变趋向”的直线,下面是一条自然起伏的波状线:
这两种线条的区别在于,第一种陡然地改变趋向,第二种在不知不觉中改变趋向;就审美感受而言,由于它们具有两种不同的属性,它们的效果也不相同。人们的向上或向下的跳跃运动,须凭凌驾于自然的、人为的强制的力量,才能完成,而无论向上或向下,其运动的趋向都是被规定了的。但也有一种运动,它的趋向从一开始就不受什么规定,这种运动对我们来说,是出于自愿的运动。我们从图中的波状线条体会到这种运动。因此,下边这条线以其自身的自由,区别于上边那条线。[32]
席勒认为波状线条更加不受清规戒律束缚,属于他心许的“超越任何目的束缚而飞翔于美的崇高的自由王国”的“自由活动”。[33]按此说法,曲线是心灵自由飞翔留下的轨迹,它所唤起的是接受者心灵深处对自由的共鸣,因而能予人更多的美感。
青铜器上的“圆”不仅见于金文,大多数纹饰其实都是由长短不一的曲线构成,主要形状为一团团向心卷曲的线条。青铜器粗糙单调的外壁需要用纹饰来化解调剂,倘若所有的线条都弯曲成弧,那一个个“圆”的四角之处又会出现空白。如何解决这个矛盾?聪明的古人将纹饰处理成“亦方亦圆”(“方”之四角变圆)和“外方内圆”(“方”内线条弯曲)等形状,这样既消除了可能出现的空白,又保持了线条的流畅柔美。仔细观察青铜器的表面,还能感觉到纹饰线条在缠绕中呈现出一种向四角伸张的趋势;在许多动物纹中,代表眼睛的圆圈也是“圆中带方”,显然这是为了与外圈的“亦方亦圆”保持一致。(www.xing528.com)
青铜器上的“方”,应属金文在器身上排成的块状“方阵”。生产劳动在人类思维上打下的烙印最为深刻,古人长时间在方块状的田亩中耕耘,横竖成行的庄稼整天映入眼帘,这种印象是否会对汉字排列产生影响?西周金文的字数较甲骨文为多,数十字乃至百来字的屡见不鲜,数百字的亦非罕见,最长的毛公鼎铭有497字。用竖行将这么多汉字排列出来,自然会呈现出如同书籍页面那样的方形。西周早期金文的排列是竖成行而横不成排,到了康昭时期之后,横的队列也趋于清晰,看上去更加美观整齐。当然,由于器形的问题,这些“方阵”并非全都像书页那样平整。最像书页的莫过于勒于器底平面的盘铭,如散氏盘铭、史墙盆铭和虢季子白盘铭等,而勒于器壁的鼎铭则因鼎腹的鼓凸形状而微有起伏,如著名的毛公鼎铭和大克鼎铭等,但从拓片形状来看,鼎铭基本上都还是较为规整的方形。西周晚期一些器铭(如大克鼎铭)的拓片上,还可看到非常清楚的竖行方格,一个个金文被纳入长方形的格子之中,这说明当时制范时是先画格而后按格作字,这种画格方式更加突出了器铭之“方”。从那以后,一张无形的方格网“笼罩”住了汉字的排列方式,无论是书写还是印刷,人们都按心目中的这张“网”部署字的位置。反映在青铜器上的这种“横平竖直”规范,不因后世载体的变化而更易,即便是进入了计算机时代,人们仍习惯于将电脑上处理文本的窗口设计成方形页面。
将汉字“码”在一起不自金文始。契刻在甲骨上的文字也是按竖行排列,由于兽骨与龟甲上可供书写的面积太小,能找到地方刻上卜辞已属不易,单版甲骨文的字数自然无法与西周铭文相比。不过,在没有多少腾挪余地的情况下,一些行数较多的长辞仍然露出“方”的端倪,这一点值得注意。由于今天能够见到的先秦文字不是甲骨文就是金文,这很容易引起一种误解,即甲骨与青铜是先秦文字的主要载体。实际上当时的文字主要书之于竹木,简牍在商周时期已经开始流通,证明这一点的是甲骨文中“册”“典”等字的出现频率很高,它们都是以绳编简的象形——《尚书·多士》不无骄傲地提到:“惟殷先人,有册有典。”竹木之类容易腐朽,所以商周的简牍至今未有发现,出土的战国楚简等告诉我们,简书是将文字按竖行形式用墨笔书写在竹片上,每片一般只写一行,片头的绳索可将多条竹片编为一个方形的平面,这样的竹编就是古人阅读最多的“书籍”。此外,从“书之竹帛”之类的提法可以看到,当时与简牍并行的另一种文字载体是缯帛,帛书上有时也会出现用朱线或黑线画成的竖行方格,其功能与青铜器上的方格相同,因此帛书文字按竖行排列成方形并不奇怪。以上现象说明,不管载体的材料如何,只要有足够大的平面,那么文字排列出的形状都是方形。然而,简书因易朽而成断简残编,帛书因贵重而数量稀少,这两种先秦时代的“书籍”到今天都已难得一见,唯有青铜器承受住了漫长时光的磨蚀,为今人完整地保存了古代“书页”的宝贵形状。
“方”是汉字聚拢成块的形状,又是汉字主要的辨识特征。在甲骨与早期青铜器上,汉字的书写表现出一定的随意性,“方”的意味并不特别明显。随着青铜技术与艺术的进步,“美器”需要有“美文”的配合,而“美文”又不能脱离“美书”,所以人们才会郑重其事地画格作字,以使青铜器的各个方面都符合“子子孙孙永宝用”的标准。金文与帛书上预先画出的方格,对于汉字书写的笔法与章法来说,无疑构成一种强制性的约束,汉字之“方”由此凸显出来。然而一个个“方庭”之中的“带镣之舞”,像团体操表演一样给人整齐划一的美感,方块汉字在这里又发挥了强大的“饰”的功能。凡是画有格子的金文,“页面”的呈现都更加规整。西方拼音文字排出的页面也呈方形,但字母的弧圈线条因负有表意之责,不能像青铜器上的纹饰线条那样任意向四周伸展,因而占据的空间相对有限,而汉字则可以用变化多端的笔画尽力将所在的“格子”填满,读者视野“聚焦”的有效面积能够获得最大程度的利用。从这种意义上说,汉字采用方块形状属于最佳选择,堪称对方形书籍的最佳利用。古代秀才头上戴的方巾和西方学位服饰中的方形帽,据说都是对书籍形状的模仿,“方”在某种程度上成了知识与知识分子的符号。
过去讨论艺术标准时,说“圆”者不乏其人,谈“方”者相对则比较少,这种重“圆”轻“方”的现象值得反思。“圆”与“方”是一对辩证统一的艺术范畴,无论是说“方”还是谈“圆”,罔顾对立面的存在都是不完整的。“圆”的流转不定,需要系之于“方”的锚锭,才能够做到相得益彰——《文心雕龙》的“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和“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暗示了两者应该相辅相成。“方”的内涵是守一与不变,方正、方刚等词汇体现了这层意思。在崇尚变易和圆通的时代,“方”在一些人眼中不是一种好的生存智慧,今天仍有许多知识分子因为“方”(迂腐)而受到人们嘲讽。但人生与艺术岂能一味“圆”而无“方”?国人将得体的处世态度形容为“外圆内方”,这四个字原本反映的是制币者对圆形钱币的期望——“圆”有利于流通,“方”意味在流通中保持不变。旧中国银行的行训中有“取像于钱,外圆内方”之语,则是把“圆”与“方”的结合当作为人处世的准则。
青铜器上“圆”和“方”共处一体,传达出“多”与“一”、“变”与“不变”应当相互结合的永恒道理,这个道理后来见诸传世的叙事经典。四大古典小说《西游记》《红楼梦》《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一个共同点,就是将圆周(“万象纷呈”)与圆心(“九九归一”)结合起来。为了满足读者的消费需要,四大小说展示令人眼花缭乱的人物与事件,为了信息的集中,它们又暗中统一这些人物与事件的向心性。本书第六章对此作了专门讨论,此处仅以《西游记》为例:唐僧、八戒、沙僧、龙马等与孙悟空的命运相似,他们成为异类是因为没有遵守正统的秩序,而后来又因加入正统队伍而终成正果。西天路上还有许多妖魔实际上也有同样的身份,如第六十六回中的黄眉怪原为弥勒佛手下“司磬的一个黄眉童儿”。至于那些没有“前传”的妖魔,如牛魔王、黑熊精、红孩儿等,他们被正统收服的故事可谓猴精遭遇的翻版。如此看来,小说中那些纷纭复杂的人物与事件,都可以用孙悟空改邪归正的故事来代表。从本质上说,金蝉长老不听说法、齐天大圣偷吃蟠桃和天蓬元帅调戏嫦娥,性质上都属于对正统的不耐烦;同理,男妖想吃唐僧肉与女妖想与唐僧成亲,和猴精护圣僧取经一样,其意义都是对正统的追求。《西游记》一方面叙述了许多人物和许多事件,另一方面这些人物与事件到头来都可归并为一个。
前面讨论时提到了作为酒器之一的铜卮,但对“卮言”未作进一步评论,这里需要指出,铜卮固然有警示“满招损”的功能,但那种缺乏主见的“卮言”却不值得提倡。卮是鼎的倒影,与鼎的稳重相反,卮像墙头草一样俯仰由人,代表着一种极度的圆通。南宋词人辛弃疾当年在江西上饶闲居时,见友人住宅有阁名“卮言”,遂写出一首《千年调》以作调侃:
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最要然然可可,万事称好。滑稽坐上,更对鸱夷笑。寒与热,总随人,甘国老。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个和合道理,近日方晓。学人言语,未会十分巧。看他们,得人怜,秦吉了。
辛词味多辛辣,辛弃疾本人性格刚直不阿,这首词作以嬉笑怒骂的手法鞭挞了圆滑的市侩,其实质可理解为“方”对“圆”的一种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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