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中国叙事学:编织的艺术

中国叙事学:编织的艺术

时间:2023-12-0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根据这个道理,刘勰提出“文”的形、声、情分别由五色、五音、五性杂比而成,这些统统可归结为一个“编”字。有“编”就有“织”,“织”是连续的“编”,为了避免单调,“织”的过程中需要衍生出新的花样。通过出神入化的编织,坚硬的青铜表面发生了某种程度的“柔化”,它不再生硬地将外界目光“弹回”,而是像绵软的镂花织物一样将人们的眼球牢牢吸引。

中国叙事学:编织的艺术

就像“纹”和“饰”一样,“编”和“织”本来也是一个词,但这里仍要把它们“强行”分开,厘定它们的本来意义。“编”为编结,意思是将两股以上的“线”缠绕在一起。“织”为织纴或织造,它是“编”的不断重复和发展——就像“织”布、“织”毛衣一样不断将对象扩大。

“编”其实就是错画。错画为文,文的本义为左右交错的线条,青铜器上的“纹”和“文”都是用线条编结出来的。申小龙提出汉字的构形“基本上是以二合为基础”,“会意字的基本形式是两个(少数是两个以上)象形符号的组合”。[17]受此启发,本人在《文本学》第六章中专门讨论汉语文本中的“二合”现象,指出汉字形音结构的对称平衡,与多为偶数音节的词和成语以及多为平行结构的汉语句法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体现在错画为文中的“二合”精神由汉字层面向外渗透,弥漫在构成作品的各个层面之间,为汉语文本带来了蕴藉含蓄、咀嚼不尽的阅读效果。[18]

青铜器上不仅可以看出文字之“编”,还可以看出图形之“编”。古人在“编”的过程中,并不只是将相同的东西交错在一起,如前所述,饕餮就是由虎、夔龙和牛的部件编结而成,这样的图形不但没有失去对称,反而获得了一种更富动感的平衡效果。刘勰这样阐释“立文之道”:

若乃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织辞鱼网之上,其为彪炳,缛采名矣。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文心雕龙·情采》)

从“综述性灵,敷写器象”和“镂心鸟迹之中,织辞鱼网之上”等词语,可以看出刘勰对“器象”“鸟迹”和“鱼网”等有过深入的观察和思考,那么他悟出“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发而为辞章”的道理绝对不是偶然的。根据这个道理,刘勰提出“文”的形、声、情分别由五色、五音、五性杂比而成,这些统统可归结为一个“编”字。

有“编”就有“织”,“织”是连续的“编”,为了避免单调,“织”的过程中需要衍生出新的花样。古人如何织衣蔽体和结网渔猎,今人已无从得知,但是传世青铜器上的花纹网饰告诉我们,青铜时代的人们已经是“织”的高手。以下是有关专家对一只青铜方壶(见书中彩图1:春秋曾中斿父方壶)的描绘:

(方壶)为典型的春秋早期的几何风格,装饰纹样以穷曲纹、环带纹为主,间以夔纹,采用多层装饰手法。如壶盖透雕环带纹,作莲瓣状,盖身饰夔纹,口沿又饰浅雕的环带纹,颈部再饰夔纹,但它不是简单机械的重复,而是加重浮雕层次的效果,壶身下的两层穷曲纹,也是以不断增强气势的环带纹盘绕器身,最后在圈足上以每边四个明快的垂麟纹作为尾声。全器多层次的装饰,使用的几乎是近似的主题,却能展开繁复而有强弱节奏的律动,一气呵成,并收到了多样统一的和谐效果。颈肩一对兽头形衔环捉手进一步打破了平滞的格局,使画面更富于对立的均衡感。[19]

可以想见,在为这只方壶设计纹饰时,古人是如何绞尽脑汁以避免“简单机械的重复”。壶体被当作有颈、肩、体、尾的生命物体来对待,纹饰之间不断有过渡和搭配,并像戏剧角色一样被赋予不同功能:盘绕器身的穷曲纹、环带纹扮演主角,装饰局部的夔纹充当配角,明快的垂麟纹则在结局时上场。主题相近的装饰保持了全器风格的统一,颈肩上的兽头捉手用以打破平滞的格局,繁复而有强弱节奏的律动收到了多样统一的和谐效果。通过出神入化的编织,坚硬的青铜表面发生了某种程度的“柔化”,它不再生硬地将外界目光“弹回”,而是像绵软的镂花织物一样将人们的眼球牢牢吸引。在大面积的青铜器表面,“织”的魅力表现得尤其明显,那些似同非同的波状与网状板块演绎出种种神秘,将人们的审美疲劳感化解得无影无踪。

无论是我们的传统文论还是西方当代文论,都有将文本等同于织物的说法。青铜纹饰上的组织化状态预示了后世文字文本的若干特征,堪称结构方式的“先导”——其中既有段落、单元与章节,也有主题、结构与功能。法国结构主义从叙事作品中抽象出来的种种归并关系,不就是这样一种网状结构吗?中国古代文论中其实也有类似表述,只不过使用的语言更为精妙,取象更具动感(西方人心目中的结构多为静态)。金圣叹对《水浒传》第八回的一段评点,为这种网状归并关系灌注了活力:

今夫文章之为物也,岂不异哉!如在天而为云霞,何其起于肤寸,渐舒渐卷,倏忽万变,烂然为章也。在地而为山川,何其迤逦,而入千转百合,争流竞秀,窅冥无际也。在草木而为花萼,何其依枝安叶,依叶安蒂,依蒂安英,依英安瓣,依瓣安须,真有如神缕鬼簇,香团玉削也。在鸟兽而为翚尾,何其青渐入碧,碧渐入紫,紫渐入金,金渐入绿,绿渐入黑,黑又入青,内视而成彩,外望之而成耀,不可一端指也。

所谓“依枝安叶,依叶安蒂,依蒂安英,依英安瓣,依瓣安须”,其实就是用有生命的形象——“枝”“叶”“蒂”“英”“瓣”“须”来形容由大而小、由粗而细的组织统辖关系。与草木花萼的“分英布瓣”相似,天上云霞的“烂然为章”、大地山川的“窅冥无际”和鸟兽翚尾的“金碧间杂”,全都在赞颂造物主的“神缕鬼簇”之工。认真追究起来,这种思想应当是来自《文心雕龙》中的《原道》: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为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刘勰认为大自然中“动植皆文”,日月之丽与山川之绮暗示出“道之文”,人类在仰观俯察中认识到“文”与“两仪”“三才”“五行”之关系,悟出“天地之心”乃是通过“自然之道”来“傍及万品”,于是“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金圣叹也是将文章与天地万物相比附,但他通过自己的深入观察,细化了刘勰语焉不详的“动植皆文”。不仅如此,他还以云霞、山川、花萼和翚尾(即锦鸡尾巴)的组织结构和变化过渡(“青渐入碧,碧渐入紫,紫渐入金,金渐入绿,绿渐入黑,黑又入青,内视而成彩,外望之而成耀”)为例,来说明应向造化学习文章的经营之术。(www.xing528.com)

金圣叹并没有满足于使用比喻,在接下来对《水浒传》第九回的评点中,他径直将话题聚焦于小说中的事件。他指出,由于“有先事而起波者,有事过而作波者”,事件之间具有不容忽视的关联性,“事前先起之波”“事后未尽之波”与“正叙之事”实为一段环环相扣之链。金圣叹不但看出事件的重要性,他还认识到事件之间存在因果联系,正是这种因果联系导致了小事件不断归并为大事件,像云霞一样“起于肤寸,渐舒渐卷,倏忽万变,烂然为章”。无论是使用比喻还是直接谈“事”,金圣叹的思维一直没有脱离与“编织”有关的意象,在第九回评点中,他要求读者在阅读时瞻前顾后统摄全局——“作者之腕下有经有纬”,读者胸中也当“有针有线”。实际上,整个传统文论中有不少与“编织”相关的比喻,“针线”“关合”“入笋”之类的说法比比皆是。明清小说评点中屡屡提到“密针线”,张竹坡等人希望通过“添针补锦,移针匀线”,将文本拾掇得有条不紊,《文心雕龙》用“茧之抽绪”来描述文句经营,用“裁衣之待缝缉”来形容故事线索的整理,“编织”意象呈现得十分明显。

“织”既为连续的“编”,就应当不是“过去完成时”而是“现在进行时”。在讨论文本的“编织”时,巴特发表过这样的观点:

文(Texte)的意思是织物(Tissu);不过,迄今为止我们总是将此织物视作产品,视作已然织就的面纱,在其背后,忽隐忽露地闪现着意义(真理)。如今我们以这织物来强调生成的观念,也就是说,在不停地编织之中,文被制就,被加工出来;主体隐没于这织物——这纹理内,自我消融了,一如蜘蛛叠化于蛛网这极富创造性的分泌物内。[20]

蛛网结成之时,应是蜘蛛在网后“叠化”(隐没)之际,然而结网的目的在于捕获猎物,外界的扰动(飞虫入网等)使蛛网颤动起来,于是潜伏在网后的蜘蛛开始了新的缠绕与编织。在《S/Z》与《文之悦》等著作中,巴特反复强调文本是一种处于不断编织之中的织物,为什么文本写成后还在继续被“编织”?这是因为阅读的目光对文本造成了扰动,读者在作者的“书写”上开始了自己的“书写”,巴特本人就把巴尔扎克的小说《萨拉辛》变成了“可写的文本”。沉重的青铜器不可能像蛛网那样晃晃悠悠地颤动,但它的纹饰和铭文中含有大量指向不明的信息(一些铭文文字需要发挥想象来释读),阅读目光对它的扰动实际上更为剧烈。与后世文本相比,青铜文本更能体现“织”的本质,是一种特别能够调动接受者主观能动性的“可写的文本”。

青铜器上最具“织感”的纹样,无过于不断向左右扩展的二方连续和向四周扩展的四方连续,蕴涵其中的韵律感和秩序感,不由人不想起《诗经》中那些回环往复的歌咏。试读人们熟悉的《周南·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学界一般认为,《诗经》原为乐歌总集,三百零五篇尽皆入乐可歌,因此那种复沓跌宕的章法,应当是同一旋律反复咏唱的结果。此说固然不错,本章要补充的是,青铜礼器和乐舞是周代祭祀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舞者的队形与礼器上的纹饰实际上构成了不可分割的整体,考虑到这种情况,礼器上铸出“一唱三叹”般的纹饰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周代青铜器制作水平有较大提高,铭文中也开始出现铿锵协律的韵句,“美文”和“美器”的相得益彰,召唤着乐舞与纹饰的相得益彰,这可以看成是扩大了内涵的“一体无分”。陈寅恪的《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渗透了这种精神,其中似乎还有青铜器上那种“一波三折”的遗响:

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

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

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共久,共三光而永光。

似此,青铜器上“图文并茂”浑然一体的编织,亦属“一体无分”之说的典型体现。中国艺术一大特征是各艺术门类间水乳交融般的配合,例如国画作品中,图画之美常与诗文、书法、印章之美交互映衬,这种和谐共处的渊源可以追溯到青铜艺术。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