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认为,以往的《老子》注,即使严遵、河上公,也没有能够懂得《老子》的精义,其余各家,“浸微固不足数”。(唐玄宗《道德真经注·序》)在《道德真经疏·释题》中,唐玄宗这样论述了《老子》的大旨:
其要在乎理身、理国,理国则绝矜尚华薄,以无为不言为教……理身则少私寡欲,以虚心实腹为务……而皆守之以柔弱雌静……此其大旨也。
治身和治国之间,治国是治身的目的,治身是治国的根本或前提。这一点,和《大学》的修齐治平没有差别。差别在于如何修身。《大学》讲的是格致,是正心诚意。这里讲的是用弱静,是“反本复性”。唐玄宗认为,人受生之时,有一个真实的本性:
人受生,皆禀虚极妙本,是谓真性。及受形之后,六根受染,五欲奔驰,则真性离散,失妙本矣。(唐玄宗《道德真经疏》第十六章)
传统的说法是,人的本性不同,是因为禀气不同,禀清气者为贤为圣,禀浊气者为愚为贱。唐玄宗说,人“旨禀虚极妙本”,当与佛教的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有关,而其直接来源,当是道教自身的一切众生皆有道性。由于成形,失去了这个妙本。失去的原因是“六根受梁,五欲奔驰”。为什么原来不受染,受形以后才受染,唐玄宗没有说明。这是一个讲不清楚的古老问题。唐玄宗只是从这个角度讲论清除精神污染,达到精神解脱的问题。其手段不是向外,而是向内,力图在纷纭的现实中寻找一个宁静的精神天堂、净土或彼岸。
唐玄宗逐声色,好虚名,精神境界相当卑下,却硬要讲一些连自己都未必相信的高妙道理,因为这是时尚。皇帝趋时,正反映出当时的时代风气。
唐玄宗虚构了一个“虚极妙本”,即人的“真性”。然后说,修炼的目的,就是复归这个真性。复归的手段,就是“守静”:
今欲令虚极妙本必自致于身者,当须守此雌静,笃厚性情,而绝欲无为。
能守静致虚,则正性归复命元而长久矣。(《疏》第十六章)
之所以要以守静致虚,原因在于,人的真性本来是清静的:
人生而静,天之性。(唐玄宗《道德真经注》第一章)
“人生而静,天之性”,是儒经《礼记·乐记》上的话;守静,是老子的主张;情欲使本性受污染,是佛教的说法。唐玄宗把它们结合到了一起。正因为人的真性本来是清静的,要保持、恢复这个真性,必须清静无为。君主清静无为,就要清心寡欲,不要生事扰民,从而“令物各遂其生”(《注》第十章);一般人清静无为,就是安于性分,不要过多追求:
难得之货,谓性分所无者,求不可得,故云难得。夫不安本分,希效所无,既失性分,宁非盗窃?(《注》第三章)
人之受生,所禀有分……分外妄求,求不可得。(《疏》第三章)
人的本性清静,是唐玄宗《老子》注、疏的立论基础。人的本性是清静的,是与生俱来的,所以必须保守。假如被情欲污染,应当设法复归。在《道德真经疏》第一章,唐玄宗开宗明义地讲道,所谓道,就是叫人“了性修心”:
欲使学者了性修心,所以字之曰道。
人们明了自己的真性,通过修心,从而保持它,或复归于它,就会行动自如:“若得其性而为之,虽为而无为也。”(《疏》第三章)率性和无为,在这里统一起来了。因为人们的行为,都不会超出自己的性分,也就不会有争夺,进而可天下太平。
唐玄宗没有许给人一个世外的天国,也没有谎称如此就可成仙得道,他只要求人们在现实中安守自己的性分。他也没有给人们的安分以某种报答,而把安分说成人们自己的本性、本分。因而这只是一种“应该”,一种无条件遵守的绝对命令。他完全不讲长生,只认为修炼的结果,不过是能尽“一期之寿”。(《注》、《疏》第三十三章)他把一个完整的彼岸世界安放在人们的心上,从而把心灵的修养作为道教修行的全部。他认为,这样一来,人君可以“永终天禄”(《注》第十章),百姓可以“长无危殆”(《注》第五十二章)。这是一个现实的天国。实现这个天国的条件,只是每个人都心灵宁静而不妄求。在这个天国里,每个人的心灵都是自我封闭的,因而是绝对分散的;但这些心灵又是统一的,遵循着同一个原则。由此推论下去,可以得出“理一分殊”的结论。这是道教教义,又是治国的政纲。
唐玄宗的《道德经注》不讲长生,他认为“反本复性”,精神解脱,就是道教追求的全部目标。但是,这并没有消除道教的宗教性质,在他的心目中,老子,即太上老君,就是道教的至高神灵。他相信“圣人以玄元始三气为体”,而“老君法体”,就是“以三一为身”,并且“身有真应之别”。(《疏》第一章)《道德经》,就是老君这位神灵所讲的一套治国、治身之道。
作为皇帝,唐玄宗对《老子》的注释带有导向的作用。他命令全国每家必须藏有一部《老子》,应当就是经他注释的《老子》。至少从此后,唐代道教的方向,就是他的注释所指示的方向。有皇帝的注释指引方向,臣子们自然也都在这个方向上理解《老子》。唐玄宗以后,不讲长生神仙,仅仅把《老子》理解为治身、治国之道的著作,还有李约的《道德经新注》和陆希声的《道德真经传》。
李约认为,《老子》不是“神仙书”,也不是“虚无之学”,而是“清心养气安国保家之术”。(《道德真经新注·序》)他主张崇本息末,认为道就是让人返归自然本性。他也主张保精、复朴,使神不离身,和气常存于心,以此致无期之寿,得长生之道。但他认为:
凡言长生久视,言圣人立法于不朽,以济活天下无穷之利,非存有碍之形也。(《道德真经新注》卷三)
对于“死而不亡者寿”,他注道:
人能行道以利天下,所垂法则制度,皆生于神识机智,一成之后,万古传之,是身死形谢而神常存,故曰寿也。(《道德真经新注》卷二)(www.xing528.com)
这样的“长生久视”、“死而不亡”,实际上否定了道教长期以来追求的长生不死。和唐玄宗一样,李约也相信,《道德经》是“老君在西周之日”,“秉道德以救时俗”(《道德真经新注·序》),讲治国之道的书。
李约把《老子》书中“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断句改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他认为,域中四大,即天、地、道、王。王,应该“法地、法天、法道之三自然妙理而理天下”。(《道德真经新注·序》)法天地之理以治天下,这就是李约对道教基本教义的理解。
李约虽然把道教理解为治国平天下之教,但并没有丧失道教的基本立场。他轻视儒教的六经,认为六经“乃浅俗之淡”,“乃黄老之枝叶”。(《道德真经新注·序》)在李约的心目中,道教就是黄老,黄老也就是道教。而黄老道教,就是君人南面之术,是治国平天下之道。然而既然认为道教是治国之道,也就难以避免和儒教合流。李约之后,又把道教和儒教糅合为一的,是唐末曾任宰相的陆希声。
陆希声认为,老子和孔子,目的一致,方法相合,只是侧重有所不同:“仲尼之术兴于文,文以治情;老氏之术本于质,质以复性”,二者“殊途同归”。(陆希声《道德真经传·序》)因此,他大量援引儒教思想去解释《老子》。首先,他把《老子》的中心思想归结为性情问题。他说:
老氏本原天地之始,历陈古今之变,先明道德,次说仁义……其秉要执本,在乎情性之极。(《道德真经传·序》)
他认为,人对于美恶的分别,“皆生于情”,并且“以适情为美,逆情为恶”,虽然所谓美者未必美,恶者未必恶,但人情还是要去分别,去争竞,这就是一切祸乱的根源。纠正的办法,是“化情复性”,或说是“以性正情”:
好恶相缪、美恶无主,将何以正之哉?在乎复性而已。
故圣人化情复性而至乎大同。
夫为治者,以情乱性则难成,以性正情则易成。
圣人将复其性,先化其情。(均见《道德真经传》卷一)
为什么要“复性”,要“正情”?陆希声认为,因为性是“大同”的,“复性”可以归于“大同”,“正情”可以堵塞“嗜欲之原”:
夫人之性大同,而其情则异……故圣人化情复性而至乎大同。(《道德真经传》卷一)
以性正情,则嗜欲之原塞矣。(《道德真经传》卷三)
情来源于性,又必须复归于性:
向则情之所生,必由于性。(《道德真经传》卷一)
情复于性,动复于静,则天理得矣。(同上)
从李荣开始,到陆希声为止,唐代道教和儒教一样,也是治国平天下的宗教,所不同的,仅仅是治国之术有别。
唐代道经,最重要者除《老子》以外,还有《庄子》、《列子》等,它们仍被尊称为经,作者则被尊为真人。对这些经的注释,也是道教经学的一部分。注释《庄子》的代表作就是成玄英的《庄子疏》,前面已有介绍。注释《列子》的,有卢重玄的《列子解》。
卢重玄在《列子叙论》中说,人生是形与神会,人死是形与神离。形有生死,神无死生。神是形的主、气的根。神属于道、性一方面。要得道,只有养神。他反对《列子·天瑞篇》所说的“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认为“凡有生皆有死,为物化者常迁,安能无生无死,不化不迁哉”。(《列子解·天瑞篇》)这也就否定了肉体长生的可能性,否定了方术道教的追求。
养神,就是契真得道,反本归根,反情归性。卢重玄说,人们总是有所贪求,君子求名,小人贪利。养神,就是去掉这些情欲。
情欲的产生,是由于“有我”。假如能忘我、忘形,就可能得道、全生。这就是所谓“知有其形者,适足以伤其生;忘其形者,适所以成其生”。(《列子解·黄帝篇》)
卢重玄说:“近于性则得道,惑于情则丧真。”(《列子解·天瑞篇》)情的产生,又是因为有“我”,所谓“我”,就是形。因此,形是障碍,束缚着神和性。所以,卢重玄完全不讲养形、长生。他要求忘我,要求去掉情欲,做一个道德高尚的人。这是成玄英、李荣、李约、陆希声所追求的目标,也是儒教追求的目标。为社会教化出好人,为国家教化出好公民,在这个问题上,儒教和道教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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