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求药,未得而死,不久就是陈胜起义,楚汉相争,直到刘邦去世,天下多事,方士们也都销声匿迹了。或者说,这样一个时代的“气候和土壤”,产生不了方士这样的“植物”。
孝惠帝即位,天下稍安。此时曹参在齐为相,长达九年。就方士这个题目而言,可说是相当长一个历史时期,然而不仅不见曹参和方士有任何关系,他的师父盖公也不见和方士来往,甚至也未发现有方士活动的记载。齐国是方士的故乡,此时何以如此沉寂呢?萧何死,曹参代萧何为相国,也不见和方士往来。这不仅说明方士和黄老关系甚浅,甚至可说无甚关系,也为我们认识方士的活动规律提供了另一面的参证。
汉文帝即位,方士们出现了。首先是鲁人公孙臣上书,言五德终始:
鲁人公孙臣上书曰:始秦得水德,今汉受之,推终始传,则汉当土德。土德之应,黄龙见。宜改正朔,易服色,色上黄。
是时丞相张苍好律历,以为汉乃水德之始,故河决金堤,其符也。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内赤,与德相应。如公孙臣所言,非也。(《史记·封禅书》)
邹衍的五德终始说,正是方士的理论基础。这位上书言改正朔、易服色的公孙臣,就是一位方士。而丞相张苍也深谙此道,说明邹衍的学说已被广泛接受。后来贾谊也要求改正朔、易服色,则表明邹衍的五德终始说已被儒者接受,成为儒家理论的组成部分。
但是后来,公孙臣所说的黄龙终于出现了:“后三岁,黄龙见成纪。”于是汉文帝拜公孙臣为博士,“与诸生草改历服色事”。这里的诸生,应当仍然主要是儒生。并且因此,汉文帝决定要亲自郊祭上帝:
其夏,下诏曰:“异物之神见于成纪,无害于民,岁以有年。朕祈郊上帝诸神。礼官议,无讳以劳朕。”有司皆曰:“古者天子夏亲郊,故曰郊。”于是夏四月,文帝始郊见雍五畤祠,衣尚赤。(《史记·封禅书》)
从公孙臣上言,到亲自郊祭上帝,说明公孙臣所上之方,归根到底,乃是事神之方。改正朔、易服色,首先是一种事神行为,是接受天命的标志。从这里派生出的、在中国历史上影响深远的景观,就是皇帝的改元易号。夏贺良要汉哀帝改元易号,以重受天命,其理论根据就在于此。
汉文帝郊祭上帝,首先是公孙臣的成功。公孙臣的成功又鼓动了其他人的欲望。在当时,这就是一种所谓“导向”。第二年,“赵人新垣平以望气见上”,说长安东北有神气,于是在那里建祠祭祀上帝。不用说,这是明确的事神之方。依新垣平的说法,在渭水之阳建立了五帝庙。文帝前去祭祀,场面宏大而壮观。于是汉文帝授予新垣平上大夫,前后赏赐累计千金。新垣平获得了更大的成功。
后来新垣平又进献了新的方术。他说,宫外有宝玉之气到来。派人察看,果然有进献玉杯的,上刻“人主延寿”。新垣平又说,某天有两次中午。果然,太阳西斜之后又回到中午。于是汉文帝将十七年改为元年,并命令天下都饮酒庆祝。
太阳自然不可能两次中午,新垣平是如何得逞,后世虽有猜测,但难以凭信。不过此事说明,新垣平应当通晓天文,尽管可能不十分高明。
新垣平事事顺利,于是又有新方出现。他说,周鼎当初亡于泗水,泗水和黄河相通。他望见东北汾阴一带有金宝气,大约周鼎要在那里出现了。不过必须迎接,不迎接它也不会出现。于是汉文帝又在汾阴建庙,希望通过虔诚的祭祀使周鼎出现。然而不久有人告发说新垣平望气的事全是骗局。经过审问,果然如此。于是汉文帝杀了新垣平,连带改正朔、易服色的事也停了下来。渭阳的五帝庙也只让有关官员按时致祭,皇帝不再亲自前往了。汉文帝和秦始皇一样受骗了,好在他只杀了新垣平一个,没有牵连别人。
骗局确实是骗局,然而这骗局之所以能成功,有着深刻的历史原因。改正朔、易服色,虽然秦朝已经实行,但后世还是否要继承是中国宗教今后走向的重大问题。五帝郊祭,从遥远的雍地迁回都城近郊,是此后儒教把天坛设在京城南郊的前驱。方士,无疑是中国历史上的宗教改革家。而在这一时期,佛教、基督教,也都正在向它们的传统宗教发起挑战。
从公孙臣上书到新垣平被杀,是汉初黄老和方士的一段因缘。前后约有七年,以破裂告终。有人着力论证黄老并称是由于方术,黄老和方士的这段因缘则发人深思。
汉景帝即位,大约是鉴于其父的教训,和方士没有任何来往。后来,汉武帝即位,方士就如雨后春笋一样成长起来。而方士大量而迅速的增长,起因于武帝对祭祀的重视。《史记·封禅书》以这一句话为叙述武帝和方士关系的总领:
今天子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
不少历史学家都把这句话视做对武帝的贬词,这是用了后来,甚至今天的观念去看待古代的事情。其实,这句话在当时,乃是一句褒词。《论语·泰伯》篇,孔子称赞大禹说:“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刘邦立黑帝祠后说:“吾甚重祠而敬祭。”都是古人把敬鬼神之祀作为美德的证明。
汉武帝敬鬼神之祀的重要表现,就是在确定独尊儒术政策的同时,就亲自到雍地祭祀上帝。《史记·封禅书》说,汉武帝喜好儒术,想用赵绾等立明堂,致太平,改正朔服色,准备封禅,但是由于老太后反对,赵绾等被杀,兴办的事情都半途而废了。太后的死,使情况发生了变化:
明年,今上初至雍,郊见五畤。后常三岁一郊。
司马迁特意记下这事的前因,说明武帝好鬼神乃是尊儒术的一部分。武帝郊雍之后,又在宫中祭祀神君。所谓神君,乃是一个已死的长安女子,据说能够降临人间,和人说话。人们能闻其声,但不能见其形。
汉武帝对鬼神的虔诚使沉寂了三十年左右的方士又开始活跃起来。其中最早浮出水面的,是李少君:(www.xing528.com)
是时李少君亦以祠灶、谷道、却老方见上,上尊之。(《史记·封禅书》)
李少君本是深泽侯的一个食客,他隐瞒了自己的年龄,说自己能役使鬼神,延年益寿。有一次他见到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说自己曾和这位老人的祖父有过交往,并得到老人的认可;他还能认出皇宫内的一件铜器是齐桓公的用具。于是大家都以为李少君是有几百岁高龄的神人。李少君献上祭灶神方,说如此祭祀灶神可以召致鬼神,召致鬼神丹砂可化为黄金,用黄金做餐具可延年益寿,然后就可以见到海上仙山的神仙,见到神仙再去封禅就可以不死,像黄帝一样。
在史书上,这是第一次明确说黄帝是不死升天做了上帝的。
李少君还说,自己曾见过安期生,安期生吃的枣子,像瓜样大。不过,合不来的人他是不见的。
李少君瑰丽的言词打动了汉武帝,于是汉武帝亲自祭祀灶神,并派出方士入海寻找安期生等神仙,同时开始用丹砂等药冶炼黄金。不久李少君死了,但汉武帝认为是李少君成了仙,并派黄锤、史宽舒学习他的方术。宽舒后来成了汉武帝的祠官。当然,依照李少君的方法,并没有寻到安期生等人,不过从此以后,“海上燕齐怪迂之方士多更来言神仙矣”。(《史记·封禅书》)
李少君的出现,就是汉武帝“尤敬鬼神之祀”的结果,而“燕齐怪迂之方士多更来言神仙”又是优待李少君的后果。所谓上有好者,下必甚之,在方士问题上再充分不过地体现了出来。人们多认为是燕齐近海而多方士,殊不知近海只是提供了某种方便,而方术兴衰的真正原因,乃是天子的好恶。
这以后,就是谬忌言祠太一法。谬忌之后,又有人言祠“三一”方,即天一、地一、太一。于是天子下令,让太祝在谬忌的太一神坛上,依法祭祀。后来又有人言祠黄帝等神之方,这些人都假托上古:
古者天子常以春解祠,祠黄帝用一枭、破镜,冥羊用羊祠;马行用一青牡马;太一、泽山君地长用牛;武夷君用干鱼,阴阳使者以一牛。(《史记·封禅书》)
冥羊、马行,和武夷君、阴阳使者等,都是方士建议应祠的神灵。后来,《周易》的八卦,也是儒教祭祀的神灵。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这或许是难以理解的事,然而却是事实。而祠黄帝的“枭、破镜”,据颜师古《汉书注》援引张晏、孟康等对《汉书》中重述这段文字的解说,认为枭是食母的恶鸟,破镜是食父的恶兽。黄帝要灭绝它们,所以命令臣子们在他死后,以此为祭品。
后来,汉武帝宠爱的王夫人死了,汉武帝非常伤心。人们也不易理解,汉武帝一代天骄,如何又这般多情。其实,汉武帝这个少年天子,不仅雄才大略,诗文也写得非常之好,但在婚姻方面,却是非常不幸。他的母亲,本是一个已婚,并生有一女的民间女子,被选进宫后,地位并不高。只是由于他的姑母长公主纵横捭阖,他才做了太子。他姑母也因此包办了他的婚姻,把自己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大表姐陈阿娇嫁与他为妻。这位大表姐长他十几岁,不许他再接触其他女子。一个少年天子,宫中美女如云,这样的限制,无异于把笼子里的猫儿放到鱼市上。这样的日子大约有七八年之久,直到他冲破牢笼,在他姐姐平阳公主帮助下娶卫青的姐姐卫子夫为妃。他姑母大怒,绑架了当时还是奴隶的、年轻的卫青,他又设法搭救。在这场严酷的斗争中,他姑母失败了,后来就是他把陈阿娇打入了长门冷宫,陈花费千金请司马相如写了一篇《长门赋》也无济于事。后人喜言“金屋藏娇”,却不知这其实是桩不幸的婚姻。王夫人是汉武帝较早接触的美貌女子,她的死使他十分伤心。这时,齐人少翁出现了。
少翁说他可以召来王夫人的灵魂,让汉武帝再见上一面。在晚上昏暗的灯光下,王夫人果然出现了。大约这位方士会点魔术,也有人说是他妆扮了一位宫女,在烛光朦胧中骗过了武帝。不管怎样,这件事取得了汉武帝的信任,少翁被封为文成将军。于是少翁献上祀神方:在车上涂画色彩和纹饰,不同的日子要乘不同的车,以避恶鬼;建甘泉宫,中央建神坛,祠天一、地一和太一。甘泉宫离长安数百里,在今天的陕西淳化县。当时巍峨壮丽,很少人知道这是因为方士的一句话。然而这样并没有召来天神,少翁为证明自己的本领,先让牛吃下一卷书,然后说牛腹中有物。打开一看,竟是少翁笔迹,于是少翁被杀。
如果是汉文帝,或许会就此罢手。但汉武帝生性多欲,求长生心切非常人可比。这时,有人向汉武帝推荐栾大,据说他是少翁的师兄弟。栾大生得美貌英俊,又敢说大话,说自己曾出游海上,见过安期生。仙人可以找到,黄金可以炼成。不过要找到神仙,首先要善待寻仙之人。为证明自己的本领,栾大摆上一盘棋子,它们自己能够互相碰撞,就像今天无人驾驶的碰碰车。如今一个中学生都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在当时,的确极具说服力:这个方士确实是会些方的。汉武帝大喜过望,数月之间,连封栾大侯爵五个,将军一个,并把自己和皇后卫子夫所生的女儿嫁给栾大。所谓“大见数月,佩六印,贵震天下”,这样一来,方士就雨后春笋般增多起来:“而海上燕齐之间,莫不扼腕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史记·封禅书》)而这些方士大量涌现的根本原因,就是汉武帝对栾大的过分恩宠。
如今的人们不知汉朝封个侯有多么难,也难以体会武帝对栾大的恩宠有多厚。举例说吧,家喻户晓的飞将军李广,打了一辈子仗,屡建奇功,到老也没有封上个侯爵。栾大仅凭些许小技,数月之内连得五侯一将军,如何不使人动心?
栾大的自吹虽然使他享尽荣华,却也是他死于非命的种子。汉武帝派他到了海上,哪知这个吹牛大王竟连海也不敢下,哪里见过什么安期生?汉武帝又一次受了骗,于是栾大也和他的师兄弟一样,被处死刑。
在栾大烈火烹油般享受富贵的时候,又来了一位方士公孙卿。他编造了黄帝且战且学仙,最后肉体骑龙升天的美丽神话,惹得汉武帝大呼道:“我要能像黄帝那样,抛弃妻儿就像丢掉一只破手套!”汉武帝让公孙卿到河南去迎接神仙,公孙卿报告说,河南缑氏城上有神,好像一只野鸡;还有一个巨人脚印,是神仙留下的。汉武帝亲自察看,确实有个大脚印。然而神仙总是不来,但公孙卿总是用大脚印搪塞。好在脚印是真的,是它救了公孙卿一条命。
其间,依照公孙卿和其他方士的建议,汉武帝在长安修筑了飞廉桂观,在甘泉宫修筑了益延寿观,还照方士们所说,模仿黄帝,修了五城十二楼。为了便于公孙卿迎接神人,还修了通天台,据说高达三十丈。又在甘泉修建章宫,比当时最大的未央宫还大。宫东面的凤阙,高二十余丈,即便古代单位小些,也当有今天二十层楼高。又修了大池,池中修了蓬莱、方丈等四仙岛。大约是因为到海上找不到,在这里望梅止渴,也聊胜于无。又修渐台,高二十丈;修神明台、井干楼,高五十丈。依古代的建筑技术和建筑材料,真使人怀疑这些记载是真是假。这许多建筑,加上据方士所言各地新建和整修的神祠,其工程之浩大,未必就小于秦朝的阿房宫。
这样的铺张耗费,没有召来神人,却召来了更多的方士:
上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八神。齐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万数,乃益发船,令言海中神山者数千人求蓬莱神人。
其春,公孙卿言见神人东莱山……复遣方士求神人采药以千数。(《汉书·郊祀志》)
当时齐地能有多少人,竟出了上万名方士;而每次出海的方士,更动以千数。若非皇帝所好,岂能如此?
我们列举这些确凿的历史事实,只是想向人们说明,神仙术最初乃是依附于儒教,依附于当时的国家而存在并兴盛的。它和道教没有多大关系,神仙术不是道教的根。
方士们对儒教还有一大贡献,就是促使汉武帝到泰山封禅。前面我们已经说到,李少君就建议汉武帝封禅,这个建议,被儒者接受了。最早是著名的儒者司马相如,他临死前留给皇帝的遗书,就是劝皇帝封禅。司马相如死后八年,汉武帝终于到泰山封禅,并且五年一次,共计五次。每次封禅,都费用高昂,劳民伤财。汉武帝封禅,确有借此升仙的打算,但封禅本身,则是儒教最重要的祭天礼仪,名曰“告礼”,是向上帝报告成功的祭礼,只有有了大功德的天子才得实行。如今的研究者认为封禅就是为了成仙,并且把它归属于道教的祀神活动,乃是一种误解。只要看看封禅的都是天子,而道士们则没有这样的礼仪,就可知这种误解是多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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