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家训·教子
颜之推
【作者简介】
颜之推(531—591),字介,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人。北齐文学家。曾任南梁散骑侍郎、北齐黄门侍郎、北周御史上士、隋学士等。著有文集三十卷,《颜氏家训》二十篇。以《家训》最有名,对后世的影响颇为深远。内容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对子弟如何立身处世,调整家庭内部关系提出了具体的要求。
【题解】
颜之推在这篇家训中告诫人们:做父母的要对子女加强教育,不能“饮食运为,恣其所欲”;做父母的必须懂得“教媳妇要从刚过门开始,教育子女要从婴儿时开始”的道理;做父母的必须认识到,从严要求儿女就可能使他们长大后建功立业,过于宠爱儿女就会使他们成年后变得更加暴虐傲慢;做父母的必须明白,对儿女不应有所偏爱,贤德聪明的要赏识爱护,钝拙愚笨的也应当怜惜;做父母的还必须注意,一定要教育子女通过求学求知的正当途径而不是靠邪门歪道走上仕途。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封建士大夫的教子观点,至今仍有一定的启迪和借鉴意义。
上智不教而成,下愚虽教无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327)古者,圣王有胎教(328)之法:怀子三月,出居别宫,目不邪视,耳不妄听,音声滋味(329),以礼节之(330)。书之玉版(331),藏诸金匮(332)。生子咳,师保(333)固明孝仁礼义,导习之矣。凡庶纵不能尔(334),当及婴稚(335),识人颜色(336),知人喜怒,便加教诲,使为则为,使止则止。比及(337)数岁,可省笞罚(338)。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吾见世间,无教而有爱,每不能然;(339)饮食运为(340),恣(341)其所欲,宜诫翻奖(342),应诃(343)反笑,至有识知(344),谓法当尔。骄慢(345)已习,方复制之,捶挞至死而无威,忿怒日隆(346)而增怨,逮于成长,终为败德(347)。孔子云“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348),是也。俗谚曰:“教妇初来(349),教儿婴孩。”诚哉斯语。
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恶(350),但重于诃(351)怒,伤其颜色(352),不忍楚挞(353)其肌肤尔。当以疾病为谕(354),安得不用汤药针艾(355)救之哉?又宜思勤督训者(356),岂愿苛虐于骨肉乎?诚不得已也。
王大司马(357)母魏夫人,性甚严正;王在湓城(358)时,为三千人将,年逾四十,少不如意,犹捶楚之,故能成其勋业。梁元帝(359)时,有一学士(360),聪敏有才,为父所宠,失于教义;一言之是,遍于行路,终年誉之;(361)一行之非,揜藏文饰,冀其自改。(362)年登婚宦(363),暴慢日滋(364),竟以言语不择(365),为周逖抽肠衅鼓云(366)。
父子之严,不可以狎(367);骨肉之爱,不可以简(368)。简则慈孝不接(369),狎则怠慢生焉。由命士以上,父子异宫(370),此不狎之道也;抑搔痒痛,悬衾箧枕(371),此不简之教也。或问曰:“陈亢喜闻君子之远其子,何谓也?”对曰:“有是也,盖君子之不亲教其子也,诗有讽刺之辞(372),礼有嫌疑之诫(373),书有悖乱之事(374),春秋有衺僻之讥(375),易有备物之象(376);皆非父子之可通言(377),故不亲授耳。”
齐武成帝子琅邪王(378),太子母弟也,生而聪慧,帝及后并笃爱之,衣服饮食,与东宫相准(379)。帝每面称之曰:“此黠儿(380)也,当有所成。”及太子即位,王居别宫,礼数优僭(381),不与诸王等;太后犹谓不足,常以为言。年十许岁,骄恣无节(382),器服玩好(383),必拟乘舆(384)。常朝南殿(385),见典御(386)进新冰,钩盾(387)献早李,还索不得,遂大怒,讠句(388)曰:“至尊已有,我何意无?”不知分齐(389),率皆如此。识者多有叔段、州吁之讥,后嫌(390)宰相,遂矫诏斩之,又惧有救,乃勒麾下军士,防守殿门;(391)既无反心(392),受劳而罢(393),后竞坐此幽薨。(www.xing528.com)
人之爱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贤俊者自可赏爱(394),顽鲁者亦当矜怜(395),有偏宠者,虽欲以厚之,更所以祸之。共叔之死,母实为之。赵王之戮,父实使之。刘表之倾宗覆族,袁绍之地裂兵亡,可为灵龟明鉴也(396)。
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397)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398),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俛(399)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400),亦不愿汝曹为之。
【译文】
资质超群的人,不用教育就可以成才;智力低下的人,即使教育也没有用处;智力中常的人,不教育就不会懂得事理。古时候,圣明的帝王有所谓胎教的方法:王后怀太子到三个月后,就要搬到专门的房间去住,不该看的就不看,不该听的就不听,音乐和饮食都依照礼来加以节制。这种胎教的方法,都写在玉版上,藏在书柜里。太子生下来到两三岁时,师保本来就是已经确定好的,就开始对他进行孝、仁、礼、义的教育训练。一般百姓纵然不能做到这一步,也应当在孩子知道辨认大人的脸色,明白大人的喜怒时,就对他加以教诲,大人让他做他就去做,大人让他停止他就停止。等他长到几岁的时候,就可以省去对他使用打竹板的处罚了。如果父母平时威严而有慈爱,那么子女就会敬畏谨慎,而产生孝心。我看到世间做父母的,不知教导而只是溺爱子女,往往不能这样教育子女;他们对子女的饮食行为,任意放纵,本应告诫子女的,反而加以奖励,本应呵责子女时,反而报以笑容,等到子女懂事,就误以为按道理本当如此。子女骄横傲慢的习气已经养成了,才要去制止它,把子女鞭抽棍打到死的地步却树立不起父母的威信,对子女的愤怒一天天增大,却只会招致子女的怨恨,等到子女长大成人,终究是道德败坏。孔子说:“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正是这个道理。俗话说:“教媳妇趁新到家门时,教儿子要赶幼年时。”这话说得太对了!
那些未能教育子女的人,也并不是想让子女去陷入罪恶的深渊;只是不忍心呵斥责骂子女,不忍心伤其脸面,不忍子女被荆条抽打皮肉受苦罢了。这应该用治病来打比方,子女生了病,父母哪里能不用汤药针艾去救治他们呢?再说那些勤于督促训导子女的父母,他们难道愿意虐待自己的亲骨肉吗?实在是不得已啊。
大司马王僧辩的母亲魏老夫人,品性非常严谨方正;王僧辩在湓城时,是三千士卒的将官,年纪已过四十了,但稍微不称魏老夫人的意,老夫人还用棍棒教训他,所以王僧辩才能成就功业。梁元帝的时候,有一位学士,聪明有才,被父亲所宠爱,没能受到严格的教育。如果他一句话说得好,父亲就恨不得让过往行人都知道,一年到头都称赞他;如果他一件事有闪失,他父亲为他百般遮掩粉饰,心里是希望他自己改正。学士成年以后,凶暴傲慢的习气日甚一日,最终因为说话不检点,被周逖抽出肠子,血被拿去涂鼓。
父亲与儿子的关系应该严肃,不该对孩子过分亲昵;亲生骨肉之间的相爱感情,不能不拘礼节。如果不拘礼节,那么慈爱孝敬都谈不上;如果过分亲昵,那么放肆不敬之心就会产生。古书上讲,从有身份的读书人往上数,父子之间都是分室居住,这就是不过分亲昵的做法;当晚辈的给父母按摩抓挠驱病,长辈起床后,晚辈应替他们收拾卧具,这就是讲究礼节的做法。有人问:“陈亢愿意听到君子与自己的孩子保持距离的事,这是什么意思呀?”我回答说:“有这样的事,大约君子是不亲自教授自己的孩子吧。因为《诗经》里面有讽刺嘲骂的诗句,《礼记》里面有避开嫌疑的告诫,《尚书》里面有悖礼作乱的记述,《春秋》里面有对奸邪行为的讥刺,《周易》里面有备物致用的卦象,这些都不适合父子之间直接讲述的,所以君子不亲自教授自己的孩子。”
齐武成帝的儿子琅邪王高俨,是太子高纬的同胞弟弟,他生来就很聪慧,武成帝和明皇后都十分宠爱他,吃的穿的,都让他与太子一个标准。武成帝经常当面称赞他说:“这可是个聪慧的孩子啊,今后会成大器。”等到太子即位,琅邪王被迁到北宫去住,享受的礼仪优厚得超过了他的本分,与其他诸侯王都不一样;太后还说优待不够,经常挂在嘴上。琅邪王十岁左右时,骄横放肆得没有节制,穿的用的,一律要与皇帝相比拟。他曾经到南殿朝拜,正碰上典御官、钩盾令向皇上进献新从地窖里取出的冰块及早熟的李子,回府后就派人去索要,未得到,就大骂道:“皇上都有的东西,我凭什么就没有呢?”他不懂得谨守为臣的本分,他的行为大致都是如此。有识之士多指责说这是古代共叔段、州吁。往后,琅邪王讨厌宰相和士开,就假传圣旨将和士开杀掉,又担心有人来相救,竟率领手下军士防守殿门。其实他也不是真心想谋反,受安抚后也就撤兵了,但后来终究因为此事被秘密处死。
人们喜爱自己的孩子,但对子女很少能够做到一视同仁。从古到今,这样做而导致的弊端够多了。才德出众的孩子,固然值得赏识喜爱,那愚蠢迟钝的孩子,也应该得到怜悯同情。那些偏宠孩子的父母,虽然想让孩子长大成人,反而因此害了他。共叔段的死,实际是他母亲造成的,赵王如意的被杀戮,实际是他父亲导致的。刘表宗族的覆灭,袁绍的兵败地失,这些事例都像灵龟、明镜一样可供人们借鉴啊。
齐朝有位士大夫,曾经对我讲:“我有个孩子,已经十七岁了,很会书札之类的事,我教他讲鲜卑语、弹琵琶,他渐渐地也快掌握了,凭这些本事去侍奉王公大人们,没有不宠爱他的,这也是一件重要的事啊!”我当时低下头而没有回答。这个人教育孩子,真让人惊异啊!假如由于这种职业,即使达到卿相的地位,我也不愿让你辈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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