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办报”思想探究
“史家办报”的提法出于章太炎的《史量才墓志铭》。史量才姓史,加之主张“以史自役”,因而章太炎将其办报方针称为“史家办报”[1]。从此,“史家办报”成为新闻史论上的一个重要理念。然而,学界谈到“史家办报”,通常将其视为一种新闻人才观,对其固有的思想内涵少有展开论述,这未免带有局限性。事实上,“史家办报”不仅仅是一种人才观,同时也是具有中国文化根基的新闻思想,有着深厚的学理内蕴,值得深入探讨。
自19世纪中叶国人创办自己的报刊以来,由于社会环境的限制,办报异常艰难,存在着诸多阻碍报业发展的棘手问题。面对种种问题,报人急于寻找解决办法。由于史学对中国文化的重要影响,“取鉴资治、垂训道德”的史家传统也深深影响了中国的知识分子。中国的知识分子“特别执着于历史”,导致“历史意识的发达”[2]。从史学探寻办报之路,自然就成为不少报人的自觉选择。1902年,梁启超在《敬告我同业诸君》一文中提到“史家精神”:“西哲有言:‘报馆者现代之史记也。’故治此业者不可不有史家之精神。史家之精神何?鉴既往,示将来,导国民以进化之途径者也。”梁启超认为,报人办报,要像史家那样“鉴既往,示将来,导国民以进化之途径”。
梁启超首倡“史家精神”之后,报人纷纷响应,主张以史家的态度办报,结合各自的办报经验和办报理念深化了史家精神的内涵,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史量才。史量才继承中国传统史学观,不断完善“史家精神”,最终创立了为后人所称道的“史家办报”模式。弄清“史家办报”模式及其思想脉络,对现在的报业发展具有相当大的借鉴意义。
一、报纸应该对历史负责
史量才具有强烈的历史责任感,他看到了新闻和历史的共同本质,认为办报等于记载历史,“史家之别载,编年之一体”[3],报人应该对历史高度负责,因为“日报负直系通史之任务”[4]。报纸究竟应当如何对历史负责?在史量才看来,一方面是力求真实,一方面是办报治史。
1.力求真实
真实是历史著述的生命,中国史书的真实体现在“实录”,这就是《汉书·司马迁传》中所说的“善序事理,辨而不华,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一书中称“中国人具有最准确的国史”,伏尔泰也在《风俗论》一书中指出:如果说有一种确凿可靠的编年史,那就是中国人的上及天、下及地的编年史。史量才很欣赏中国史学对真实的坚持,“论时治史,贵闻见之能真切,考订之能详审。”[5]报人张季鸾说:“自民国元年,报馆记事,不自采访,投稿多系虚假,报纸惟取之以充满篇幅,其真伪不问也。”[6]针对这种情况,史量才认为报纸同历史记录一样,必须将事件如实地记录下来,以留待后人作历史考证。史量才说:“日报者,属于史部,而更为史部之刊物也。历史记载往事,日报则与时推迁,非徒事记载而已也;又必评论之,剖析之,俾读者惩前毖后,择善而从。”[7]正是本着忠于历史的信念,史量才在经营《申报》时,力求全面、详尽、真实地报道国内外事件。尽管当时政局动荡,社会混乱,史量才始终坚持新闻的真实性。《申报》详细报道了“五·四”运动、“四·一二”大屠杀、“九·一八”事变、“一·二八”淞沪战争……这些都为中国的近现代史留下真实可靠的社会记录。史量才很重视第一手新闻,因为只有记者的亲见亲闻才是比较真实的。“九·一八”事变的第二天,《申报》“以大量篇幅登载了八十七条战地消息,其中四十五条是《申报》记者第一手采访所得”[8]。史量才不仅关注国内事务,而且放眼世界,力求第一时间让国人了解其他国家的真实动态,他在伦敦、华盛顿、东京、巴黎、日内瓦、罗马、柏林都设有特约通讯员,及时提供国际新闻报道。
2.办报治史
史量才将办报视为治史,认为“日报兴而人类进化之纪载愈益真切”,《申报》也以“现代的史记”自况。史量才希望忠实记录每一天的新闻,他曾公开表示,“一旦政治清明,朝失而求之于野,此戋戋报纸或将为修史者所取材乎?”[9]1927年,各派军阀对报界施压,刊登大量政治广告。为了捍卫报界尊严,《时报》联合《申报》、《新闻报》、《时事新报》、《民国日报》等集体停刊,持续十余天。《申报》停刊期间,史量才非常痛惜,他觉得,停刊一天,就少了这一天的记录,将留下历史的遗憾。史量才的历史感使他不满足于每天出报,他主动尝试修史。入主《申报》,他就全力收集前四十年旧报,在1922年《申报》五十周年时主持编撰了《最近之五十年》(包括世界之变迁、中国之得失、《申报》之经过三部分),内容包括文学、艺术、科学、政治等等。这部书总结了中国、世界和《申报》的历史,为后世保存了较为完整的史料,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也奠定了《申报》在中国新闻史上的地位。之后,《申报》1933年开始出版《申报年鉴》,“每年出一巨册,即不啻为我国国情逐年的信史”[10],争取以年为周期回顾《申报》过去一年的历程及报道的事件,弥补日报的不足,成为一部编年史,很好地体现了史量才“以史为鉴”的办报思想。
二、独立办报
在古代中国,封建社会等级森严,并没有民主平等的意识,然而史官的治史活动始终是国家的重要政务之一,因为治史可以弄清国家兴废成败的深刻原因,从中寻求启迪和借鉴,帝王不得不对史官有所忌惮,史官也就具有相对独立的人格和地位。这种独立精神是史量才追求的理想,他一直希望办一张完全独立的报纸,尝试以经济独立来摆脱任何政治势力的控制。史量才在1921年欢迎格拉士莅临申报社的致词中曾说:“孟子所谓‘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与顷者格拉士君所谓‘报馆应有独立之精神’一语,敝馆宗旨似亦隐相符合。且鄙人誓守此志,办报一年,即实行此志一年也。”他还提出“国有国格,报有报格,人有人格”的说法,并把《申报》的宗旨定为“无党无偏、言论自由、为民喉舌”[11]。
1.不畏强权
史学家刘知几认为史才“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此则为虎傅翼,善无可加,所向无敌矣”[12]。《春秋》之所以能使“天下乱臣贼子惧”,《史记》之所以能“成一家之言”,皆因史官“不畏强权”、“杀身成仁”,这是史家精神的实质,也是史量才的座右铭。《申报》早期为避免政治牵连而影响正常运作,“对一些政治问题,采取只报道,不评论,不置可否;或多报道,少评论,少置可否,说一些似是而非的,模棱两可的话。”[13]不过,在历史发展的关键时刻,《申报》并不隐瞒自己的立场。1915年袁世凯复辟帝制甚嚣尘上,《申报》及时表明自己的立场,刊登了梁启超一系列反对帝制的文章,如《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国体问题与民国警告》、《上袁大总统书》等文,大批记者被捕时,《申报》“还敢于批逆鳞,反洪宪”[14],“发表反对帝制的时评、杂评达79篇之多”[15]。1931年“九·一八”后,《申报》改变了政治态度,反对国民党一党专政。随后独家刊发宋庆龄抗议国民党左派邓演达被暗杀的宣言《国民党不再是一个革命集团》。1932年2月至10月,《申报》开了九次天窗,以此抗议国民党的新闻检查制度。同时,史量才也以经济独立为由,拒绝国民党官方派员进驻报社,成为上海“新闻一条街”上唯一拒绝进驻的报纸。自然,这一系列的举动也为史量才的不幸死亡埋下了伏笔。
2.注重言论
史书要起到“取鉴资治、垂训道德”的作用,史官就不会仅限于纯客观地记录事件,对事件发表自己的看法也是必要的,司马迁作《史记》就“寓论断于叙事”。因此,梁启超说:“史家必有主观客观二界,作报者亦然。政府人民所演之近事,本国外国所发之现象,报之客观也;比近事,察现象,而思所以绎之、发明之,以利国民,报之主观也。有客观而无主观,不可谓之报。主观之所怀抱,万有不齐,而要之以向导国民为目的者,则在史家谓之良史,在报界谓之良报”。[16]史量才也认识到言论的重要性,认为“报纸是民众喉舌,除了特别势力的压迫以外,总要为人民说些话,才站得住脚。”[17]早期《申报》采用时评的方式,先后聘请黄远生、邵飘萍任北京特派记者,撰写“北京特别通信”以补充言论的不足。到了后期,史量才开始强调时评要针砭时弊,言论态度鲜明,加强了政治时事评论。与此同时,史量才革新了副刊《自由谈》,争取把《自由谈》办成“一种站在时代前面的副刊”,允许刊登鲁迅和陶行知化名的文章,公开反对蒋介石政权,甚至发表《剿匪评论》,反对蒋军围攻红军。1932年,史量才创办《申报月刊》,在自述办刊初衷时直言相陈:“专横独裁的政治使民众内心积怨太深,日报不能充分反映,月刊是开辟这种言论的阵地。”从中可见史量才力图“传达公正舆论,诉说民众痛苦”[18]的决心。
三、办报目的在于致用
经世致用作为一种强烈的史学意识,左右了古代中国数千年史学发展的方向,积淀于古代中国史学领域的方方面面。史量才认为办报和治史之目的都在于致用,“同人深知民族生命之系于文化,文化之传后世者为历史。然撰述历史为一事,由历史以致用为一事。人类进化,非识其故,曷其图新?以古为鉴,俾知得失,此历史之效用也。同人既尽其应有之职责,乃不能不进而企诸致用之读者矣。”[19]史量才把“用之读者”作为办报的目的,不止一次表示他办报“纯以社会服务为职志,不挟任何主义,亦无任何政治背景”[20]。1928年11月19日,《申报》举行创刊二万号大庆,史量才在演讲中提到,“五十六年不为暂,二万号不为少,宜有以纪念之也。吾思想既无赫赫之功,又非惊人之举,念之何为哉?念者申报服务于社会,其继续不断之工作,劳而且久。久而能敬其事,公而念之乎?抑申报舟也,同人舟之执役也。风雨艰难,昏晨与共。幸无倾覆之虞,免罹灭顶之祸,念其私乎?”[21]这种为社会服务的思想蕴涵了新闻专业主义的理念,与同期的报人如张季鸾等的办报思想相呼应,使得20世纪前半期的中国已经形成一套相当成熟的新闻理念。
史量才的社会服务意识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围绕着《申报》业务开展系列活动。先后增办《星期周刊》、《常识》、《妇女园地》、《经济专刊》、《申报医药周刊》、《建筑》、《卫生》、《教育》、《科学》等多种副刊和增刊,加重报纸的知识性和趣味性内容,“务求读者各就所好获得其所需求的智识和资料”[22]。开办《申报》流动图书馆,并对外借书,图书馆内还设立“读书指导部”,在《申报》开辟“读者问答”专栏,引导读者学习进步书刊,并创立《申报》读者服务部,多方面考虑读者的需求,并且由此而提高了读者的素质。第二,开创文化事业。史量才认为“一国之兴,文化实其基础;而策进文化,以新闻为前锋。”[23]他充分利用《申报》的资源及品牌效应,先后创办《申报》新闻函授学校、《申报》业余补习学校,促使大批青年走向进步。在出版书籍方面,不仅出版《申报丛书》,还邀请地质学家编绘《中华民国新地图》和《中国分省地图》,代表当时地图出版的最高水准,另外也编译当时德国出版的最新世界社会经济统计图,让国人了解经济,发愤图强。第三,对新闻业的支持。史量才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报人,他在发展自己事业的同时,也尽力提高整个新闻业的水准。1925年上海南方大学设立报学系及报学专修科,史量才及《申报》在人力物力上都给予支持,派出协理汪英宾担任该系主任,目的在于培养优秀的编辑和记者,更好地为读者服务。1931年10月23日,中国新闻学研究会在上海正式成立,史量才派出记者与会,致力于新闻学研究,肩负起新闻界对社会的责任。这些活动按现代传播理论来说是媒介品牌塑造,但是在当时如果没有强烈的社会服务意识,是很难做到的。
戈公振在总结现代报业时说,“中国之业新闻者,亦既三十年,其于社会有一毫之影响与否?此可验之今日而知之者也。有取媚权贵焉者;有求悦市人焉者;甚有混淆种界,折辱同胞焉者。求一注定宗旨,大声疾呼,必达其目的地而后已者,概乎无闻。有之,则又玉碎而不能瓦全也。”[24]史量才及《申报》的有些举动是比较矛盾的,史量才也曾多次提到自己的无奈,“吾思想服务《申报》十六年,实为十六年公共之老罪犯,盖无一日不受人指责,无一日不在法令制裁中。吾志力薄弱,学殖荒芜,不能使《申报》光而大之,以飨阅者之耳目,吾何能辞其咎。”“惟吾人同处此环境下,不见民国以来拥重兵挟大炮者相环乎。其势力之雄千万倍于报纸。”“若逞其意气,取快一时,恐吾同人亦早在缴械改编之列矣。”[25]尽管史量才办报活动在两个阶段中有比较大的不同,但“史家办报”思想始终贯穿其中。惟其如此,“史家办报”才彪炳于中国新闻事业的历史进程。
(原载《新闻大学》2006年第2期,与研究生谢影月合写)
【注释】
[1]徐培汀、裘正义:《中国新闻传播学说史》,重庆出版社,1994年,第237—238页。
[2]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303、301页。(www.xing528.com)
[3]转引自胡太春:《中国近代新闻思想史》,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71页。
[4]《申报六十周年发行年鉴之旨趣》,转引自刘建明主编:《宣传舆论学大辞典》,经济日报出版社,1992年,第123页。
[5]转引自胡太春:《中国近代新闻思想史》,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71页。
[6]转引自童兵:《比较新闻传播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89—90页。
[7]史量才:《申报六十周年发行年鉴之旨趣》,转引自胡太春:《中国近代新闻思想史》,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66—267页。
[8]傅国涌:《“报有报格”:史量才之死》,《书屋》,2003年第8期。
[9]史量才:《申报发行二万号纪念》,转引自胡太春:《中国近代新闻思想史》,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69页。
[10]《申报六十周年革新计划宣言》,转引自《中国新闻史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84页。
[11]转引自傅国涌:《“报有报格”:史量才之死》,《书屋》2003年第8期。
[12]《旧唐书·刘子玄传》。
[13]方汉奇:《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2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77页。
[14]徐铸成:《报海旧闻》,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1页。
[15]傅国涌:《“报有报格”:史量才之死》,《书屋》2003年第8期。
[16]梁启超:《敬告我同业诸君》,转引自《中国新闻史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6页。
[17]转引自李文绚:《报章血痕》,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13页。
[18]张之华:《中国新闻事业史文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406页。
[19]《申报六十周年发行年鉴之旨趣》,转引自刘建明主编:《宣传舆论学大辞典》,经济日报出版社,1992年,第123页。
[20]俞颂华:《忆史先生》,《申报月刊》第3卷第12号《追悼史总经理特辑》,1934年12月5日。
[21]史量才:《申报发行二万号纪念》,转引自庞荣棣:《史量才:现代报业巨子》,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53页。
[22]《申报六十周年革新计划宣言》,转引自《中国新闻史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84页。
[23]黄炎培:《史量才先生之生平》,转引自胡太春:《中国近代新闻思想史》,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70页。
[24]《〈国民日报〉发刊辞》,见戈公振:《中国报学史》,三联书店,1955年,第160页。
[25]史量才:《申报二万号纪念》,转引自庞荣棣:《史量才:现代报业巨子》,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43、1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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