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北大同人会集于此,替我祝寿,得与诸先生、诸同学相见,我心甚为愉快,但实觉得不敢当。刚才听得主席王同学报告,及前教授石先生等致词,均属极恳挚的勉励和奖誉之言。真叫我于感激之余,惭愧的了不得。我今年实在还未到七十岁的足数日子,记得蘧伯玉有句话:“行年五十,当知四十九年之非。”我今年就算七十,那么今是昨非之感,恐怕不过是六十九年的种种错误罢了。自今以后,极愿至其余年,加倍努力于党国及教育文化事业,以为报答,并希冀借此稍赎过愆。
今日在座者,皆北大有关系之人,请略说当年北大情形。北大在民元以前叫做京师大学堂,包有师范馆、仕学馆、译学馆等部分,我当时也曾任译学馆教员,是为我服务北大之始。尔后我因赴德国留学,遂与北大脱离。至民五冬,我在法国,接教育部电促回国,任北大校长。我回来,初到上海,有人劝我不必就职,说北大腐败极了,进去若不能整顿,反于自己的声名有碍。这当然出于爱我的意思。但也有少数人就说,既然知道北大腐败,更应进去整顿,就是失败,也算尽了心。这也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意思。我到底服从后说而进北京。
自入北大以后,乃计议整顿北大的办法:第一、我拟办的是设立研究所,为教授、留校毕业生与高年级学生的研究机关。我在译学馆的时候,就晓得北京学生的习惯,他们平日对于学问上并没有什么兴会,只求年限满后,可以得到一张毕业文凭。教员自己也是不讲进修的。尤其是北大的学生,从京师大学堂老爷式学生嬗继下来,他们的目的不但在毕业,而尤重毕业以后的出路,所以专门研究学术的教员,他们不见得欢迎;若使一位政府有地位的人来兼课,虽然时常请假,他们还是攀附得很,因为毕业后有阔老师做靠山。这种科举时代遗留下来的劣根性,是于求学上很有妨碍的。所以我到校后第一次演说,就说明“大学生当以研究学术为天职,不当以大学为升官发财之阶梯”。然而这类习惯费了多少年打破工夫,终不免留下遗迹。
第二件事就是所谓开放女禁。其实中国大学无所谓女禁,像英国牛津等校似的。民九,有女学生要求进校,以考期已过,姑录为旁听生。及暑假招考,就正式招收女生。有人问我:“兼收女生是否创制新法?”我说:“教育部的大学令,并没有专收男生的条文;从前女生不抗议,所以不招女生,现在女生来要求,而程度又够得上大学,就没有拒绝的理由。”这是我国大学男女同学的开始。稍后,孔德学校也有女学生,于是各中、小学逐渐招收她们了。我一向是主张男女平等的,可惜今天到会的女同学,只有赵、谭、曹三位,仍觉得比男同学少得多。
第三件我提倡的事,就是变更文体,兼用白话,但不攻击文言。我本来不赞成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孔子一类的主张,因为学术上的派别也和政治上的派别一样,是相对的,不是永远不相容的。在北大当时,胡适之、陈仲甫、钱玄同、刘半农诸君,暨沈氏兄弟,积极的提倡白话文学;刘师培、黄季刚诸君,极端维护文言。我却相信,为应用起见,白话文必要盛行,我也常常做白话文,替白话文鼓吹;然而,我曾声明,作美术文,用文言未尝不好。例如我们写字,为应用起见,自然要写行楷,若如江艮庭的篆隶写药方,当然不可;若是为人写斗方或屏联作装饰品,即写篆隶章草,有何妨害。可是文言、白话的分别适用,到如今依然没有各得其当。(www.xing528.com)
以上系我在北大时举办的或提倡的几件较大的事情。其他如注意美育,提倡军训,培养学生对于国家及人类的正确观念,都是没有放松。只可惜上述这些理想,总没有完全实现。可见个人或少数人的力量,终是有限。综计我居北大校长名义,自民六至民十五,共十年有半,而实际办事,不过五年有半,所成就者仅仅如是。一经回忆,对于知我罪我。不胜惭悚!
今天在座的,年龄皆少于我,未来服务于国家社会的机会正多,发展无量。况且以诸位的年龄,合计不知几千百倍于本人,而预料诸位将来达于七十岁的时候,对于国家社会的贡献,更不知将几千百倍于本人;所以今天诸位先生与同学以祝我的,我谨以还祝诸位健康。
(此文1936年2月16日在南京北大同学聚餐会上的演说词。)
据《中央周报》,1936年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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