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有国语?一是对于国外的防御,一是求国内的统一。现在世界主义渐盛,似无国外防御的必要,但我们是弱国,且有强邻,不能不注意。国内的不统一,如省界,如南北的界,都是受方言的影响。
也有人说:“我们语言虽然不统一,文字是统一的。”但言文不一致的流弊很多。
用那一种语言作国语?有人主张北京话。但北京也有许多土语,不是大多数通行的。有主张用汉口话的(章太炎)。有主张用河南话的,说洛阳是全国的中心点。有主张用南京话的,说是现在的普通话,就是南京话,俗语有“蓝青官话”的成语,蓝青就是南京。也有主张用广东话的,说是广东话声音比较的多。但我们现在还没有一种方言比较表,可以指出那一地方的话是确占大多数,就不能武断用那一地方的。且标准地方最易起争执,即如北京现为都城,以地方论,比较的可占势力,但首都的话,不能一定有国语的资格。德国的语言,是以汉堡一带为准。柏林话算是土话。北京话没有入声,是必受大多数反对的。所以国语的标准决不能指定一种方言,还是用吴稚晖先生“近文的语”作标准,是妥当一点。现在通行的白话文,就是这一体。
提倡国语的次序 我们想造成一种国语,从那里下手呢?第一是语音,第二是语法,第三是国语的文章。
语音 近三十年有许多人造简字,或仿日本假名,或仿欧洲速记法。最流行的,要算是王照君的字母,但同时并立的很多。民国元年,教育部特地开了一个读音统一会,议定注音字母三十九个。在我个人意见:国音标记,最好是两种方法:一是完全革新的,就是仍用拉丁字母,从前教会中人已经用过了。日本也有这一种拼音法。一是为接近古音起见,简直用形声字上声的偏旁,来替代一切合体的字,大约至多用一千字,也就足了。第一法是有许多人主张的。第二法是我的私见,因为用这种方法,教授时有的便利,可以从古篆学起,学一字就懂得这个字所以这样写法。又许多字所以同一个音,觉得很有趣味,一定容易记得。但后来读音统一会议定的,却是这两法中间的一法。既然经过什么正式的会议议决的,比较的容纳多数意见,总胜于私人闭门造车的了。这三十九字母虽然以北音为主,但是有入声有浊音,可算是南北音都有的。他所收不进的音,还可以加闰音,这也算是便当了。
这些字母所以名“注音字母”的缘故,是不许独立的。因为中国异义同音的字太多,怕得容易含混。但既然有了简字,还要人人学那很复杂的字,也是不合人情,只要在不致误会的范围内去行用,也是自然而然的。现在如国语统一筹备会所议定“词的区号”,曾彝进君设旗语时所加偏旁的记号,左贯文君、钱玄同君所研究旧字的省笔,都是救济的方法。
我想现在先可应用在译名上。欧文的固有名词,向来用旧字译的,很繁很不划一,若照日本人用假名译西音的办法,规定用国音某字母代西文某字母;有缺的,在音近的字母上加一点作记号,如国语统一筹备会所议决ㄛ母加“,”读若厄的办法,是最便当不过的了。(www.xing528.com)
这种办法不必经部定的手续,也不必公约,尽可自由试验。我若译音,一定要用这个方法,但附一个国音简字与西文字母的对照表,就比许多中国字的译名,或直写西文,或于中文译名下又注西文的,都简便一点。
语法 中国人本来不大讲文法,古文的文法,就是《马氏文通》一部。白话的文法,现在还没有成书的。但是白话的文法,比古文简一点儿,比西文更简一点儿。懂得古文法的人,应用他在国语上,不怕不够;懂得西文法的人,应用他在国语上,更不患不够。先讲词品,西文的冠词、名词、代名词与静词,都分阴阳中三性;一多两数。我们的语言是除了代名词有一多的分别外,其他是没有这种分别的。近来有人对于第三位的代名词,一定要分别,有用她字的,有用伊字的,但是我觉得这种分别的确是没有必要。譬如说一男一女的事,如用他字与她字才分别他们,固然恰好,若遇着两男或两女的,这种分别还有什么用呢?欧语的数词,十三到十九,单数都在十数前。二十一起,英、法是单数在十数后,德语仍是单数在前,但是百数仍在十数后,千数仍在百数后,就不一律了。最奇怪的,法文从七十起,没有独立的名,七十就叫六十同十,七十一、七十二等等就叫六十同十一、六十同十二等等;到了八十,就叫作四个二十;到了九十一、九十二,就叫做四个二十同十一、四个二十同十二等等。何等累赘!我们所用的数词,一切都按着十进,简便多了。静词的级数,动词的时间,止要加上更、最,或已、将等字,没有词尾变化。句法止主词在前,宾词在后,语词在中间,差不多没有例外。文言上还有倒句,如“尔无我诈,我无尔虞”等。语言并这个都没有。要是动词在名词后,定要加一个将字在名词前,仿佛日本话的远字,西文的有字。又文言中天圆地方、山高水长等等,名词与静词间不加字,在白话上总有一个是字,与西文相像。胡君适之曾作《国语的进化》一篇,载在第七卷第三号的《新青年》上,很举了几种白话胜过文言的例。听说他著的《国语法》,不久可以出版,一定可以作语法的标准。
语体文 文章的开始,必是语体;后来为要便于记诵,变作整齐的句读,抑扬的音韵,这就是文言了。古人没有印刷,抄写也苦繁重,不得不然。孔子说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就是这个缘故。但是这种句读、音调,是与人类审美的性情相投的,所以愈演愈精,一直到六朝人骈文,算是登峰造极了。物极必反,有韩昌黎柳柳州等提倡古文,这也算文学上一次革命,与欧洲的文艺中兴一样。看韩柳的传志,很看得出表示特性的眼光与手段,比东汉到唐朝的碑文,进步得多了。这一次进步,仿佛由图案画进为实物画山水画的样子:从前是拘定均齐节奏,与颜色的映照,现在不拘拘此等,要按着实物、实景来安排了。但是这种文体,传到宋元时代,又觉得与人类的心情不能适应,所以又有《水浒》、《三国演义》等语体小说与演义。罗贯中的思想与所描写的模范人物,虽然不见得高妙,但把他所描写的,同陈承祚的原文或斐注所引的各书对照,觉得他的文体是显豁得多。把《水浒》同唐人的文言小说比较,那描写的技能,更显出大有进步。这仿佛西洋美术,从古典主义进到写实主义的样子:绘影绘光,不像从前单写通式的习惯了。但是许多语体小说里面,要算《石头记》是第一部。他的成书总在二百年以前。他反对父母强制的婚姻,主张自由结婚;他那表面上反对肉欲,提倡真挚的爱情,又用悲剧的哲学的思想来打破爱情的缠缚;他反对禄蠹,提倡纯粹美感的文学。他反对历代阳尊阴卑、男尊女卑的习惯,说男污女洁,且说女子嫁了男人,沾染男人的习气,就坏了。他反对主奴的分别,贵公子与奴婢平等相待。他反对富贵人家的生活,提倡庄稼人的生活。他反对厚貌深情,赞成天真烂缦。他描写鬼怪,都从迷信的心理上描写,自己却立在迷信的外面。照这几层看来,他的价值已经了不得了。这种表面的长处还都是假象。他实在把前清康熙朝的种种伤心惨目的事实,寄托在香草美人的文字,所以说“满纸荒唐言,一把酸心泪。”他还把当时许多琐碎的事,都改变面目,穿插在里面。这是何等才情!何等笔力!我看过的书,只有德国第一诗人鞠台所著的《缶斯脱》(Faust)可与比拟。《缶斯脱》是鞠台费了六十余年的光阴漫漫儿著成的。表面上也讲爱情,讲宗教,讲思想行为的变迁,里面寄托他的文化观、宇宙观。成书后到此刻是九十年了,注释的已经有数十家。大学文学科教授,差不多都有讲这个剧本的讲义,还没有定论。不是与我们那些《红楼梦》索隐、释真等等纷杂相像么?《石头记》是北京话,虽不能算是折衷的语体,但是他在文学上的价值,是没有别的书比得上他,又是我平日间研究过的,所以特别的介绍一回。
(此文1920年6月13日。)
据北京《晨报》,1920年6月25、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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