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去绍,已十余年。吾绍现在地方情形究竟如何,愧未能深识。然从此次回来,以最近的眼光观察之,参以十余年来在外之目击与理想,不无感触,故略欲贡其所怀,与诸君讨论之。
大凡世界上之事,初则皆各别进行,后乃共同进行。譬如人类,由家族而社会,由社会而县,而府,而省,而国。可证明其由各别而共同也。现在世界大势,无不趋于共同。即从战争一方面而观,当拿破仑时代之战争,法不过一国耳。今兹欧洲战争,同盟国方面,则二三国;协约国方面,则五六国,又可证明其由各别而共同也。惟是吾国人之性质,每偏于各别进行之观念,而乏共同进行之观念,我绍人亦莫不皆然。不知各别进行之结果,每不能如共同进行之结果,盖其势力强弱不敌,而胜败遂分。故我绍人今后无论兴办何种事业,须具共同进行的观念,庶几不背世界趋势也。
兄弟十余年前在绍兴时,有一种妄想,以为江桥至南门一带,河道异常隘窄,污秽弃物皆抛掷其中,因而河水气味,不堪触鼻。河道之上,则又过楼栉比,蛛网承尘,舟行其下,龌龊无比,不如将此河道填塞,或创办自来水于其中;道路则广加开拓,不惟来往行人可免摩肩擦毂,且于卫生大有裨益。四围城墙亦可拆去,改作电车轨道,于交通何等便利。然反对者谓城墙可以止御盗匪,及为争战上之防守,断不可以拆去。不知此种城墙,在往古时代之争战,或有防守之价值可言;今则攻坚陷垒,多用猛烈炮火,有城墙在,反足以速炮火之来。然则城墙之存在,不但无益,更有害也。至于止御盗匪,尤不成问题,何则?城内人民有城墙在,可以止御其劫掠;岂城外人民可忍令盗匪之劫掠乎?况防止盗匪,别有根本问题在,非保留城墙足以了事也。今杭州城墙,已有一隅拆去,然留存者尚多。吾绍不但不曾拆去,而且夜间扃闭,管守者对于出入行人,必须索取钱文,其为阻碍交通也何如!倘我绍人今后能共同进行,从事改良,必有达到目的之一日。否则道路不修,交通不便,实业、商务皆不能发达,而欲望地方之兴盛,宁不难哉?
吾国人素不讲究卫生。有志趣高尚者,亦只休养精神,而不及其肉体,虽宗教家、哲学家亦难免此病。即如印度婆罗门教徒,亦皆讲精神而遗其肉体。自昔科学不曾发明,似乎精神贵于肉体,故休养精神,每珍于肉体。不知自科学发明后,群知精神与肉体有关,须当并重,要不能从而轩轾之,未有谓可以贵其精神而贱其肉体者也。盖精神与肉体之关系,肉体有如物质,精神即为物质的力量。可知保贵肉体,于精神大有裨益。不见乎外国人对于罪犯乎,有疾病者,则为之医治;患疯癫者,则为之医疗。或治其肉体,而精神以全,或养其精神,而肉体以保,其注重卫生也如此。
吾绍有二种特别物,最为卫生之碍者,一曰肥缸,一曰坟墓。盖吾绍社会上习惯,每将肥缸陈列于街道之上,且以此市钱,争多论少,剌剌不休。倘有人出而组织肥料公司,将此种肥料按日为之除去,则社会上必反对之,以为夺其生利之物。不知此种肥料陈列于街道之上,则秽浊之气,混合于空气中,空气因而不洁。夫人赖空气以生活,既日处此不洁之空气中,则人受空气之传染,安得不多疾病。故街道上所陈列之肥缸,急宜除去。说者谓绍人素重农田,因肥料为农家所必需之品,故厚视其肥料。其实不然,何则?农家所用肥料,必须经过化学的制度,而后适用。此种肥料,未必能直接有益于植物。故外国各处居民,其所抛弃秽污之物以及肥料,则由公司购去,制成一种适用于植物之肥料,农家需要时,则向公司购买。于社会方面,既能清洁其空气,以减杀人民之疾病;于农业方面,又得纯粹之肥料,以供给农家之需要,两方面均受其益也。今后吾绍人为讲究公共卫生计,则组织肥料公司,除去街道上所陈列之肥缸,实为要图。
至于坟墓,在平地上或田野间任意埋葬,不惟侵占有用之土地,且竟害及交通与卫生。溯夫吾国厚葬之因,大抵为人子者,不忍见其亲之骸骨暴露,一任虫鸟践蹴嘬食,孟子曾有此说。故吾国厚葬之风,传自往古,迄今未衰。不知葬者,藏也。所谓藏也者,必在深土厚地之中。为人子者,既不忍其亲之骸骨暴露而藏之矣,又何必高其坟墓,崇其封树?此孔子所以标速朽之义也。外国人墓地,何常蔑有,或在教堂,或如国葬,然必其人有学问,有功业,足令后人纪念者,方无愧于如此葬式。至于普通人之坟墓,皆规定于一地方。其葬也,为穴甚深;坟墓之旁,或立碑碣,或栽花木,或塑凿耶稣模型,然其占地,当不若吾绍人营造坟墓之甚。且近来德国有多数学者,提倡火葬,其风骎骎日盛。其焚化骨骼也,则以电焚化之,后藏其灰于一小瓶中,而纪之岁时,仍可往祭。吾国厚葬之风,崇行已久,遽欲易以火葬,则为人情所不能。然今后吾绍人对于营造坟墓,当划一公塚之地,深其穴而藏之,缩小范围。行之以渐,未始不可改良葬式也。至于风水之说,绝对认其必无。吾绍风俗,每有积年深厝,或择地再迁者。此种习俗,虽宋儒如朱子亦不能免。不知以先人枯骨,借卜后人富贵,天下必无是理。至于浮厝不葬,而任尸体之腐朽,亦为卫生之害,此又不可不事改良也。(www.xing528.com)
除肥缸、坟墓而外,与卫生有切紧关系者,则为房屋。大抵都会市场之成,初则盛在东向,后则渐移于西向。一方因社会之心理,初谓东方为日出处,得受生气。后以群聚丛处,积不能容,乃谋开拓,而趋向于西。以往时制度,存其良而改其不良,故后时经营所成之场所,每胜于先时之场所。世界大都会,如柏林,如巴黎,如伦敦,其繁盛完善也,莫不由东而西。至于建筑屋宇,开辟道路,在在留有空旷余地,以植花木;且一城市中,必有多数树林。因城市之间,人民蝟集,炭养气充满于空气中,大为卫生之害;有植物在,则炭养气皆为植物吸收而去,其于卫生,功匪浅鲜。不然,世界大都会,如柏林、巴黎、伦敦,其地价之贵,较之吾绍,为十百倍而过之,所以建筑屋宇,开辟道路,必留有空旷余地以植树木者,实为卫生计也。且现在柏林、巴黎、伦敦等处,建筑屋宇,多择空旷之地,愿离城市稍远,因城市中空气,每不及旷野间之清洁。如美国数十层楼之建筑制度,近亦审其不良矣。盖空气清浊,与身体强弱,大有关系在其间。近来欧洲各国,因战争征兵,试验体格,则城市中之人,其体格每弱于田野间之人,此宁非空气清浊之关系乎?
至于地方上公园,亦不可缺少。夫孙端,一乡耳,已设有公园;城中尚付缺如。绅富之家,虽有花园,然皆为私有的,惟供亲朋宴会、家庭玩赏而已,不能与大众同乐也。若夫公园,则为大众所公有,无论何人,皆得于暇时玩赏其间。而且公园制度,不但有益于卫生,如英雄之铜象,如伟人之丰碑,后人观摩观叹,则足以引起建功立业之心;如报纸、书籍,如运动游戏,又在在足为体育上、知识上之助。故外人认公园为社会教育之一种,良有以也。
此种事业,皆为物质上之设备,凡属地方人民,皆有共同组织之责。吾绍人所不能者,实无共同进行之观念耳。何以明其无共同进行之观念也,譬如讲御寒之道,北方之人,其居室内必造一暖炕,或置一火炉,一家之人,皆得共分其暖;南方之人,或置皮裘,或置手炉,或置足炉,为费同,而得暖者只及于一人。等是御寒之道,而功力所及,或普于一家,或止于一身,宁非各别进行与共同进行之观念有以使然耳。
(此文1916年11月26日,湘魂记录。)
据绍兴《越铎日报》1916年11月28-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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