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锦春先生创此校时,邀上海学界中人与议,当时弟亦在场,即钦佩之。因富豪不肯捐资兴学,而杨先生独能之也。校成,又提出勤、朴二字,以诏职员学生,弟又甚钦佩之。盖勤、朴二字,即彼自己所经历也。彼无资本,何以能创此校乎?彼何以有资本乎?以其勤于工业,故收入甚丰也。然收入虽丰,苟徒逞一身之快乐,则资本又将消耗矣,安有余钱创此校乎?吾故曰,勤、朴二字,实为校主一身得力之处。不惟此而已,浦东中学,即勤、朴之产物,苟非勤、朴,安能产出一浦东中学乎?
吾今又欲提出一字,以补校主所未言,即公字是也。此字虽校主未曾明言,然彼能捐产兴学,不徒自私自利,即其公也。是校主虽未言公字,却能实行公字也。苟非公,又安得有浦东中学乎?校主所以能创此校,由于实行勤、朴、公之三字。此所以为一代伟人,而足以为吾人模范也。
吾人生此民国初建时代,即以奉行此三字为要务;中学生,尤以奉行此三字为要务,何也?国民教育,当遍设小学于国中,养成国民应有之智识技能,似已满足,何故尚须中学乎?盖中学者,(一)为高等普通学,(二)为预备专门学。人必有高等普通学及预备专门学,始能日进不已也。小学教育,授人以应有之智识技能,似已足维持现状矣。然人民不但以对付现状为究竟,尚须求进步也。世俗之见,或以为指导国民,其责在政府,不免以不肖之心自待矣。或以指导国民,责在学识兼优之学者,此说似较贤。然吾谓实有指导国民之力量者,厥惟中学生,何也?以其受高等普通学,又能进求专门学,故可指导普通国民也。推而广之,虽谓能指导普通人类,亦无不可。故在中学校中之人,即当以此自任。
中学生负指导国民之任,将注意何事乎?共和国最重道德,与从前以官僚居首要之主义,适相反对。从前风俗,以科名为荣耀,自幼即揣摩科举。所以然者,为欲藉考试而得做官也,为做官可得较优之财产,较优之名誉也。故财产、名誉,一归于官僚。盖专制国以君主为最有财产、名誉,以此类推,故小官得小财产,小名誉;大官得大财产,大名誉,故财产、名誉,一归于官僚。今试问,吾国此风已改乎?实未之改也。不但官员未改此风,即议员亦不脱官僚之习。如此旧染污俗,永锢国民之身而不洗除,则吾国将来决难立于世界之上,何也?盖世界强国,决不如此趋向也。政以贿成,决不能强国也。何故政以贿成乎?为官僚贪贿也。官僚所以贪贿者,为不勤也。不勤者无正当之收入,不能以自力自养,必有不正当之收入,庶足以济。欲求不正当之收入,于是乎贪;彼又有不正当之耗费,故又不能不贪。贪,故政以贿成也。夫为农、为工、为商,均须有正当之劳力,始有正当之收入;不勤不朴者,既不能效正当之劳力,即不能有正当之收入,于是,只可求途于官僚,以冀不正当之收入。若国民相率而求不正当之收入,斯其国危矣。
世界优强之国,官吏收入,较诸实业之收入,不如远甚,故国民相率趋实业而避官僚。今欲挽救吾国之弊,亦惟趋重实业而避官僚而已。今年本校添设工业班,正与此义相合,此又愿与诸君劝勉者也。
趋重实业,即可实行勤、朴、公三字,与旧道德不背,亦与新道德相合。旧道德曰义、曰恕、曰仁等,皆足与勤、朴、公三字互相发挥;新道德如自由、平等、权利、义务,亦赖勤、朴、公而圆满。或疑自由、平等与勤、朴不相容,此误解也。欲依赖他人,即不自由;依赖性,即由不勤所养成。即就小节言之,如起身要人伺候,出外要人跟随,若无人伺候跟随,几乎寸步难行,岂非不自由乎?此等不自由,皆由不勤所养成。故勤即自由,自由赖勤而后完全也。赖父、兄家产而生活者,可不自劳动而得衣食,当其任意耗费时,直可谓世界之蠹虫;及其耗费尽而变为穷汉,其苦有不堪言者,此又可见不勤之不自由矣。朴者,衣、食、住不奢侈也。余谓惟朴者最自由,因其无往不宜也。习于奢侈者,非美衣不衣,非美食不食;一旦遇世乱,美衣、美食不可得,遇粗粝不下咽,得布素不温暖,其不自由又何如乎?此即自由赖勤朴而完满之说也。或疑平等与勤朴无关,岂知世界之不平等,即由于有人不勤朴乎。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己之四体不勤,其影响足令他人受饥寒,此不平等之由于不勤者也。奢侈之家,一饮一食,或耗中人十家之产,以一人之不朴,令多数人迫于饥寒,此又不平等之由于不朴者也。不勤不朴,既不自由,又不平等,刻削他人以利己,尚望其尽己之职,兼为他人尽职乎?杨先生建中学于浦东,为地方造福,即尽己之职,兼为他人尽职也。所以能如此者,即由能勤朴也,岂非吾人所当效法者乎?
或又谓有权利始有义务,惟奴隶有义务而无权利。余则谓权利由义务而生,无义务外之权利。优强人种,得在世界上占优强之位置,亦赖无数先哲之尽义务于前耳。亦有人种竟居奴隶之位置,即因该人类之先辈,不知尽应尽之义务,遂牺牲后人之权利耳。故生而为人,有几十年之生命,即有几十年之义务。当我之幼时,未能为己、为人尽义务,而有教我、养我者,此被养、被教之权利,乃我预支之权利也。他日者,我任教人、养人之责任,即我应偿之义务也。至老年无力尽义务,而不妨享固有之权利,即支用中年所积蓄者而已。故中年之人,为绝对的应尽义务之人,其尽义务,半以偿幼年之预支,半以供老年之享用。故人努力之机会,全在中年,中学生即中年之起步,安可不自勉乎?(www.xing528.com)
人之生命,不可半途丧失。而有半途丧失者,譬如机器中途被毁,未尽其用,岂不可惜乎?人赖衣、食、住而生,故衣、食、住为保命之要务是也。然使但以衣、食、住保命,而更无活动以尽义务,人生亦太无聊矣。譬如机器,须有房屋以藏之,修理以维持之,此亦机器之权利也。然使但藏诸房屋而不尽其用,则机器之为机器,又何足贵乎?人之能力,远非机器之比,果能为人类尽义务,则衣、食、住之权利,不难取得。且本当发挥其良能,以庄严此世界。余故曰,权利由义务而生,无义务外之权利,而勤朴则义务自尽。
或又谓世界文明进步,机械甚多,交通便利,有无须劳动者;且因机械多,交通便,而装饰品增多,似无须尚朴者,此谬论也。机械多,交通便,所以催人勤,而非阻人勤。用机器而物价廉,地无不辟,事无不举,即助人勤之证也。美国人爱迪生,固发明机器,而赞美机器之功,谓世界数十年后,可无贫人,即机器助人勤之说也。至于交通便而装饰品多,乃以装饰普及于人民,非欲个人穷奢极侈也。世界文明进步,无非以向时少数人所独享者,普及于人人而已。即就建筑布置而论,最讲究者,为学堂、博物院、公园,皆为人人可至之地,亦一证也。昔时惟多财者可以远游,而远游一次,须费多数金钱。今则交通便而旅费廉,远游之举,可普及于人人矣,非教人奢侈也,所以补偏狭之见而渐趋大同也。我国老子,俄儒托尔斯泰所主张,似有反对机器、交通之意,即以机器、交通,似与勤朴主义不合也。余则谓勤朴主义,适与机器、交通相得益彰,似无须过虑。故吾国人今日奉行勤朴主义,不至与世界潮流反对,亦适与自国国情相合。
余又提出一公字。所谓公者,即他人尽不到之义务,吾人为之代尽也。试举一例,即杨先生之捐产兴学是矣。吾人亦当以杨先生之心为心,尽他人未尽之义务,则道德高而旧染除,国日以强矣。
(此文1913年6月14日,王立才记录。)
据《蔡元培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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