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
一
早上十点睁眼一看,又是一个好天气。窗外,太阳光从东南面的天空,以及西南侧那幢高层建筑物的玻璃幕墙上同时照进来,看上去有两个太阳。人类的伟大可见一斑。
和不争论兄确认了下午的聚会,就开车出门。星期六的三环路还是很不错,除了一对追尾之后趴在双井桥上吵架的汽车对交通稍有影响之外,马路上车子都跑得挺欢。先以舅舅的身份去看望正在上大一的外甥,然后以网友的身份去西子湖茶楼喝茶,这样的安排使这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显得比在床上赖到下午稍有意义。
大一的外甥正在构想一个惊人的计划:退学回家,弃电从医。两周前我已现身说法地劝过一回,告诉他其实本科教育是狗屎,学什么专业都无所谓。今天见面一问,原来老舅说的话都成了耳旁风。没别的招了,今天就来个忆苦思甜。
菜点上来了,小伙子吃得很香。正是能吃的时候嘛。想想挺奇怪的,十一年前初到京城的时候,倘若也有个舅舅之流三天两头来学校接了吃饭,自己的生活与今天会有什么不同?对,这是一个说话的由头。于是从十一年前讲起,从学校的伙食讲到英语学习,再讲到当时我所见过的北大理科学生是如何起早贪黑到图书馆占座,还讲到这些理科生现在在硅谷如何风光(这部分是综合留学幻想小说编的,以我本人浅尝辄止的留学经历来看,把本科毕业直到而立之年这七八年时光捐给异国的穷乡僻壤是一件非常无聊、非常不划算的事情)。论证了学理工的大一同学就应该埋头读书之后,问外甥:你们宿舍的同学还都是十点起床么?外甥很实在,点了点头。这一点非常令人疑惑,是如今的大学生与往昔不同了呢?还是北大自有北大的牛处?考虑到后者的可能性大得多,不免责怪了一番他的高考数学成绩。这孩子在数学一门上就丢了一百分,而他的总分再多二十分其实就能上北大清华了。
对牛弹琴达一个半小时,看看是前往聚会的时间了,结帐回学校去拿车子。外甥一路沉默着,令人不由得郁闷起来。真可谓人各有命,如当初有这么一位聒噪的舅舅来请吃饭并且给我讲述过去的大学生活,对我而言那该是一件多么给人启蒙的事情。回忆中已日渐模糊的大一生活,能想起来的就是自己脑子里当时异常强烈的“批判现实主义”情结。那个冬天我组织的社团出版了一份刊物,发刊词上我似乎写道,这个冬天应该下点雪了,但它还不下,让我们等到何时呢?因为诸如此类的文字,加上当时尚在读博的刘军宁、单少杰等几位的文章,让我们的刊物只出了一期,就连社团都被“取缔”了。那时没有人告诉我大一应该怎样为大四找工作做准备,没有人告诉我燕园外边真实的社会和真实的市场是个什么样子。
在出身良好、日夜攻读新东方红宝书的同学的环绕下,我整整做梦直到大二,才被一重一重的调查和处分的威胁警醒,知道了自己是谁,自己生活在什么地方。后来就一味地流俗了下去,直到今天,终于晚熟、且后发先至地成为一个问题少年的市侩开导者,一个试图回避他人青春理想的、年长十一岁的长辈。
二
每次聚会,缥缈兄都非常准时,而我是例行的迟到,但今天终于被我早到了一回。停好车,买了一包白沙站在路边抽,不久就看见缥缈兄像一个知青一样单肩背着挎包走了过来。永远是那么亲切、和善的笑容,而今天绽放在冬日的阳光里显得更加温暖。到茶室里坐等片刻,书生伉俪、AK47、不争论、zhaoxiao和ZW等次第而来。
不知谁说起了北京出租汽车司机的事情,使得这次聚会终于成功避免了黄段子交流而上升到学术讨论的层次。ZW尖锐地指出,出租车司机向出租汽车公司交租的事,即使取消,也不能改变市场上出租汽车司机的处境,因为中国经济目前就是以牺牲劳动者的福祉和自然环境来换取低廉价格所支撑的发展速度;因为出租汽车是一种特许经营的行业,如果出租汽车公司不收租,那么这钱就归了政府,司机是一样的命运。关于这一点我当然要反驳了,问为什么这就是一种必须管制和特许的行业?缥缈兄代答曰,全世界都是这样的,也有人附和。zhaoxiao精明地作壁上观。我又反驳,提出全世界都如是(何况这还只是一种假说,有待调查核实),中国也未必要如此;正因为中国有特别庞大的廉价劳动力,所以中国消费者其实可以穷奢极欲地享受服务业带来的便利;作为举例,中国只要是个挣工资的,都敢进理发店去按摩,去足疗店捏脚,“西方发达国家”的打工仔们有这个享受吗?
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这是我的职业病。下一步我的观点听上去很宏观了:如果政府完全放开出租汽车牌照,把目前所有的黑车变成白车,并且无限制地允许老百姓的私家车挂牌营运,因为中国人多的特点,假设北京街上有一百万出租车,那么出租车的收费肯定就是汽车折旧及保养维修费、油钱以及司机按普通体力劳动者的通常收入(北京目前应是800到1000块上下)摊到行驶里程上的单位价格,可能就是一公里四五毛钱。低于这个价格,就有人转出这个行业,高于这个价格,就又有新人加入。如此一来,去十公里外办个事,打车也就三、四块钱(目前外省一些尚未搞“出租汽车管理”的中小城市就是这个价钱)。这样一来,就会有如下情景出现:拥有私家车是一件奇蠢无比的事,除了开运动车郊游越野、开名贵车显摆之外,没有任何人会愚昧到自己花钱买车、修车、加油、租车位等来开车上下班。于是,全北京大部分的车都跑在路上拉活儿,停车难的问题被无形化解,交通拥堵的问题不复存在。全世界都会惊叹中国人性化、个性化的公共交通工具之发达。那为什么“西方发达国家”不能仿效这种做法?和洗头、捏脚在它们那儿发展不起来的道理一样,因为它们的人力太贵了。而中国最大的比较优势正是在于取之不竭的廉价人力资源。
由于上面的话讲得比较圆满,ZW提出我们讨论的不是同一个问题——他是针对某些媒体对出租汽车司机的泛滥同情而论,而我说的是更宏观的政府管理应该不应该的问题。高手就是高手,又保持了不败战绩,我只好认可上一段辩论又“双赢”了。也罢,经济人俱乐部最新的口号就是:“如果你要勉强赢了辩论,那将会是与你的对手一起赢了的辩论。”
zhaoxiao在一旁猫了多时,此时发话总结道:简直说的很对!中国就是应该大力发展所有劳动密集型的服务业,这样又扩大就业又提高人民生活的享受。我接着zhaoxiao的话碴子添油加醋:全国十四亿人,有两亿种地,两亿制造工业品,就够吃够用了,其他十亿人互相提供从头到脚的服务,每一个细节都有一种专业,而且政府除了维护治安之外不收额外税费,如此加大服务交换,全社会的享受指数肯定让地广人稀的老毛子嫉妒得吐血而死,没死的人纷纷把打工所得的钱拿到中国来享受服务,钱花完了再回去打工,如此这般,全世界的财富都流到中国……
网友聚会就是这样,以上不过是这一天的花絮之一。在今天三个半小时的畅谈中,缥缈兄所谈到了安徽粮食系统做假蒙老朱的事,不争论提到但未充分展开的单一目标政府与多重目标政府之行为模式差异问题,书生痛陈人大代表选举中,莫名其妙产生的选民小组组长私下决定哪些候选人进入决赛权,从而使看似良好的选举制度荒唐化的亲身经历,都使在座的各位享受到了丰富的精神下午茶。这也是一种因为人多而产生的福利啊。
因为某些同志惧内的原故,会议到五点半结束。拐了个弯把缥缈兄送到木樨地,我前往北大。
三
多时没来了,进入校门时心情居然有点激动。这是男人谈政治过多的后遗症。在昏黄的路灯下缓缓行过拖手的学生情侣、一望可知的进修地方官群体、花钱镀金的EMBA学员一排一排的小车、急匆匆踏自行车赶路上自习的那些我向外甥描绘了一中午的北大理科生,心情一阵好过一阵,这个让我当过一年兵,让我犯过各种事,倒过各种霉,进过数次保卫部,对年级学工组组长拍过桌子,经历过喜欢的刑事诉讼法老师被发配到贵阳而尊敬的前任导师在经济特区被三陪小姐打死的惨痛故事,从纯朴的西北少年蜕变为一个生活态度暧昧的毕业研究生的园子,总是让我感到那么放松、亲切。
车子停在电教前最后一个车位上(PekingUniversity的确被现在的学生们称作ParkingUniversity,但我觉得这是一个大趋势,除非实现了我下午所谈的出租车自由化模式),我不动任何脑子地去大讲堂售票处排队,也不管今天是什么节目。我就是为了进去坐上一坐。(www.xing528.com)
排了半天,到我了,要一张今天的票,售票员说早没了,别人排队是买下周四的《手机》票。郁闷但不觉得丢人,这是自己的地盘嘛,调头离开就是了。
沿着大路往南门去,想去风入松。路过一个博士楼时,突然想起1992年冬天我不怀好意地纠集了两三位同学去骚扰他们二级英语班漂亮迷人的英语老师、后来受挫喝吐了的事情,又倍儿激动地走进去,想找个男厕所放松一下。伤感啊,现在竟然想不起那楼号是二十几了。跟着前面的同学进了门,几位男生上楼,我在一楼右拐,走着走着有一屋子出来一位女博士,特意地看了我一眼。于是忙问:男卫生间在哪儿?二楼。
楼道顶牵着两条线,满满地挂着洗干净的衣物,走在中间,有一种穿花拂柳的感觉。上完厕所,惊奇地发现外间的洗手台边有一女生在洗碗。
出楼时发现楼居然是上锁的,跟写字楼里一样需要用卡扫一下。我当然没卡了,于是朝门房的女人喊了一声阿姨,第二声忙换成大姐,也许得改成小妹才对呐。女人冷冷地问,来找谁的,让谁把你送出去。我说我来谁都不找,就为上个厕所。女人一边开门一边说,下回来上厕所就不给你开门了。出得门来,心情依然高涨,我阔别多年的校园生活啊。
又走了几步,发现原来农园的所在现在有一大型建筑光照如昼。是新建的学生食堂。我决定在这里吃一次饭。食堂的确很新潮,外边有往楼上开的滚梯,里面又装有直升的电梯。还是那一句老话,今非昔比。问了一下,说不收现金,“请到吧台买卡”。啧啧,吧台。
买了十块钱的卡,多了个心眼,问这能当几块用,被告知可当七块八用时,觉得自己的直觉真是可以啊!要没问,端上十块钱的东西去划卡就糗大了。这肯定是因应北大校园里流窜着大量的社会闲杂而发明的铸币税,同学们通过内部渠道肯定是一块当一块。这个制度不错,支持!
算着算着拿了七块八的东西,交钱时人家说是七块五,我说那卡能充值么?不能?那我不要了。师傅说,拿着,那边有豆包一个三毛。心下一阵惭愧,赶紧收好。
食堂的桌子很干净,找了个空位,坐下后又打量了一下整个餐厅的格局。国家是发展了,在这么体面、人性的地方吃饭,这些孩子成人后的心理应该阳光得多了吧。
正对面坐着一个头发竖着、有点胡子、一脸痘痘的男生,根据盘子里的东西和刚才的认识,可以判断他的盘子里装着四块五。一天十块的话,一个月三百。我一边吃,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四处张望。大投影正放着中央五,有人站在跟前看,脸上也有些胡子,头发也竖着,脸上也坑坑洼洼。羡慕啊,我一边吃一边色迷迷地看着这些过去的自己在目前的自己身边走来走去。
男生吃完走了,新坐下来一位女生。拿着一大瓶白开水,看来吃完饭又要去上自习了,为什么我的外甥不是这样的?因为他上的不是北大!我一边恨恨地想,一边看近在咫尺的大二女生(不知为什么我就知道她是大二)的脸庞,与男生的痘痘相辉映,她的脸上有很多细细的绒毛。我想像着两年以后这张脸就要走到社会上,到所谓的公司里,面试通过后,开始变得光滑、白皙,并在有了一定的经历后不可避免地憔悴下去,多么让人心痛的过程啊。祝你平安,姑娘(当时我真的想到了这句话,而且用的是张承志的风格)。
吃完饭,跟着学生们排队放完餐具,我真的回到售饭的柜台处拿了一个馒头装在兜里,这样就花完了卡里的钱。
穿过南门,欣慰地发现夏天看到的“野蛮拆迁违反三个代表”等大幅标语还在南门西侧已成废墟的照相馆墙上。这就是北大,因为有人抗议,拆迁就中止了,一停就是一年,领导还是不错的!心情更加好了。
来到风入松。意外地发现资源楼的外墙上那硕大的竖写“风入松”三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书店”。想想人家老板修改得很有道理。有几个外地来京人员能知道“风入松”是个书店?
书堆里发现一本装帧美丽的《张爱胡说》,翻了翻后决定买之。因为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一篇到处流传的只是和张爱玲的情爱故事,这书里居然是从他小时写起的。
因为缥缈兄下车前叮嘱买本当期的《当代》看一篇农村调查的报告文学,就到处找期刊柜。多时不来,格局已生。问过售书人,知道这里没有该杂志,有点怅然。胡乱又拿了一本书,离店,回家,赶着看北京一台的《绝对权力》。
一周前不慎被这电视剧抓住了,于是想看下去编剧如何把这反腐的大戏收场。果然是戏剧,今晚已演到邪不压正,而最根本的原因是邪方在北京的靠山——一位元老的太子被证明是一个退伍军人扮成的骗子。周梅森还是很毒啊,夹带了私货在此被我看出。倘若那太子是真的呢?那么齐书记和刘秘书长两位高大全人物的小命就悬了,这一点傻子也看得出来,只不过被编剧用春秋笔法给蒙过去了。这至少说明整个创作集体还不是发了臆症,他们知道大家知道(不是病句)所有的潜规则,都看得懂。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变成了以上的文字。写到这里已是“这一天”的下一天了。网上网下的人们都在过夜生活,在北京,在外地,在中国国内,在中国国外。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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