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国人权奖（2004年1月13日）

关于联合国人权奖⁽¹⁾
(二○○四年一月十三日)

去年十二月，我得了“联合国人权奖”。这个事大家很关注，不少人来信来电祝贺，也希望我在这次会上讲一讲。我想，该讲的其实在纽约都讲了，国内几大新闻媒体也报道了，没有更多的新话。得了奖，当然是好事，但我个人并没有特别兴奋的感觉，尽管这不是普通的奖，是一项大奖。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做这些事，从来没有想过要得个什么奖，只是想把这个事做成。事做成了，我们就高兴。这些年，也陆陆续续得过一些奖。得了，说明人家看到你做了一些事，承认你这事做得还不错，这很好。现在得了个大奖，说明更权威的机构在更大的范围承认了你的工作，这当然更好。我从来就不认为这仅仅是个人的荣誉，它是我们残疾人事业和国家的荣誉。得了这个奖，说明我们经常讲的“中国的残疾人事业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绩”并不是一句空话、套话，而是确凿无疑的事实。这个成绩是靠着大家的努力得来的，所以这个奖也是大家的，在座的残疾人工作者每个人都是有一份的。

在接受人权奖期间，更多地接触到人权问题，也作了一些思考，借此机会和大家交流一下。

有一位记者问我对人权如何理解，我对她说，现在世界上有许多人权文书，表述也不尽相同。我比较欣赏美国《独立宣言》中的这种表述: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他们都从他们的造物主那里被赋予了某种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这段话说了几层意思。首先，这件事不容质疑，是公理，不是定理，无须证明;其次，人人生而平等，无关种族、民族、宗教、性别、肤色、健康状况;再次，这种权利是造物主给的，对无神论者来说，是天赋的，不是被什么人恩赐的;第四，这种权利是不可让渡的，是伴随人的一生的;最后，这种权利是广义的，包括生命权，也就是我们说的生存权;自由权，这是最重要的一种政治权利;追求幸福的权利，也就是我们说的发展权。到后来法国大革命时的《人权宣言》又增加了财产、安全和反抗压迫的权利。这种广义而不是狭义的人权，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全面的人权，是一定社会中人们按照人的本质和尊严依法享有和应该享有的各种权利，包括公民的政治权利，也包括经济、社会、文化权利。

天赋人权，是一种理念，但不等于说，天给你了，你就有了;人人平等，也是一种理念，也不是人人生下来就真的平等了。人权要靠争取才能得到，平等也要靠争取才能得到。最初，人的生存权就是靠搏斗抢来的。在原始社会，人面对狼，狼把人吃了，就是狼权;人学会使用工具，制造武器，把狼打死了，就有了人权。综观历史，人们在争取人权的过程中，曾采取过多种方式，有暴力和革命的方式，有非暴力的改革和改良的方式，也有建设和合作的方式，等等。

让我们来看看美国种族解放的过程。林肯开始提出一份黑奴解放计划，主张用赎买的办法，由国家给奴隶主补偿，让黑奴获得人身自由，但没有一个畜奴的州愿意采纳这个计划。一八六三年，林肯不得已采取战争手段，解放了二十万黑奴，这是暴力革命的手段。一百年以后，美国的马丁·路德·金博士发动了大规模的民权运动，他主张用坚持不懈的和平的抗争，消除美国的种族歧视，这是改良的手段。此后，美国进行了一系列建设性的工作，《民权法案》、《投票权法》、《公平住房法》等消除隔离和歧视法案一一颁布，这是建设的手段。经过几代人长达一百多年的努力，美国的黑人和其他有色人种终于争得了应有的公民权利，鲍威尔也才有机会当上了国务卿。

我们再看看残疾人的解放。残疾人从只能被动地接受救济的状态，到要求参与社会，并与医务人员共同创建现代康复医学体系，距今已有半个多世纪了;从《关于残疾人的世界行动纲领》提出机会平等、全面参与社会生活，到现在轰轰烈烈的残疾人运动，也有二十多年了。几十年的实践，说明了残疾人争取人权，有时也要用对抗的手段，但主要是用非对抗性的、建设性的、合作的手段。残疾人要求的是机会平等，没有有效的补偿措施，他们始终会处于一种不平等的地位。残疾人状况的改善，靠人们观念的改变，靠发展残疾人事业，也要靠社会物质文化条件的改善。没有扎扎实实的工作，没有无障碍环境的实现，调子唱得再高，人权还是空的。我从前说过“彼岸”和桥梁的问题，光喊“彼岸”，不解决桥和船的问题，永远也达不到彼岸;而架桥和造船，就要靠建设，就要靠合作。

人是很有韧性的，也是很有创造力的。人在为自己争取权利的过程中创造了多种方式，不断增强自己的能力，而这些方式和能力，反过来又使人得到更多的权利，形成新的人权形态。

实际上，随着社会的发展，人权形态一直在不断变化着。古代，两个部落打仗，抓到对方的人，全部杀掉。后来不杀，让他当奴隶，有了相对的生命权，是一种进步。以后，解放奴隶，让他们成为自耕农，他们有了些许的人身自由，这又是一种进步。从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再到社会主义社会，又一步一步向前推进。人类社会不断进步，人权形态也就不断变化。由此可见，人权不是抽象的，它始终是历史的、具体的、变化的，是和国家和社会的历史沿革、经济发展、文化背景相联系的。就是一个国家，一个政党，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对人权也可能有不同的理解。比如，美国一贯自诩为人权的捍卫者，但自从“九·一一”以后，对公民的自由就有了诸多的限制，一位议员因为身体里有块钢板，上飞机安检时甚至被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气得要命，但也没有办法。我身上也有两根钢柱，所以这次到美国，为了防备意外，我把X光片都带上了。在日常生活中，那些阿拉伯裔的人士更要受到种种特殊的“照顾”。伊拉克战争期间，对新闻自由的限制也很紧，反面的意见几乎不能公开发表。但是，美国朝野大都认可为了国家安全而压缩人权范围的做法，大家对美国的做法也表示理解，毕竟它遭受了那么惨重的损失。但是，布什还有句名言“非我即敌”，就霸道了。他是以美国政府的强权，粗暴地侵犯了美国人的人权和别国的主权。美国要安全，别国就不要了吗?美国不愿意受到威胁，为什么又总是以武力威胁别人?

不同国家、不同民族对人权有不同的理解，我认为是必然的。每一种理解都有它存在的原因，但每一种理解也都会是有缺陷的，都是需要改进的。也就是说，国际社会和各个国家在人权领域，都还有大量的事要做，伸张和维护人权还任重道远。

现在，回到我们自己的国家。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执政。共产党人要解放全人类，应当是最讲人权的。《共产党宣言》中讲:无产阶级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是整个世界。失去锁链就是获得自由，得到世界就是得到最广泛的权利。中国共产党打败了国民党，建立了新中国，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推翻三座大山，反对独裁专制，争取民主自由。前一段时间，是毛泽东逝世一百周年，放了一个大型纪录片《延安颂》，不知道大家看了没有，我只要有时间，每天都看，昨天刚完。它的结束就是用了毛主席回应黄炎培周期律问题的回答，他讲:我们找到了一个办法，就是民主。让我们再回忆解放初期那几年，那时候的共产党多团结啊，人民群众多拥护啊，从上到下团结一致，一心一意搞建设，多红火啊，我这个年龄的人，当时正上小学，还有点印象。想想那时候，我心里都发热、发烫。但是，我们没过几年好日子，就折腾起来了。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根本不讲什么人权，讲的是以阶级斗争为纲，而且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那个时候，共产党丧失了自己的根本。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拨乱反正，又回到正确的路线，通过一系列法律和政策，使人权得到了尊重和有效的保障。党的“十六大”提出“全面建设惠及十几亿人口的更高水平的小康社会”的目标，把“促进人的全面发展”作为一个施政目标提了出来，对弱势群体也予以特别的关注。最近，人大通过议案，同意将中共中央关于修宪的十四条建议提交明年十届人大二次会议审议。这个建议中有尊重和保障人权的内容，有保护私有财产的内容，有社会保障的内容，这一切都是很大的进步，充分说明党和国家对人权更加关注。(www.xing528.com)

那天，记者问我对残疾人的状况感到满意吗?我说:不，远远不能满意，我只是对取得的进步满意。对我们的国家也是这样。我国的人权就没有问题了吗?当然不是。我们还有许许多多各类问题，包括人权问题，对这些问题，我们的老百姓不满意，我们的领导人也不满意。我们的确还需要用更多的努力来解决这些问题。我的看法是，不在于有没有问题，而在于是否正视问题，解决问题;只要正视问题，不断努力解决问题，我们就是大有希望的。

中国期望不断改善自己的人权状况，许多国际人士也真诚地帮助我们，对此，我们是衷心感谢的。但是，也总有些人挥舞人权大棒打我们，对此，中国的老百姓是有气的。我觉得，现在世界上有两种歪风，一是借人权的幌子，行一国一集团之私利，这叫做挂羊头卖狗肉;二是用强权推行人权，强权本身就是反人权的，这叫做南其辕而北其辙。我是很厌恶这些做法的。但为什么还有人看不清楚呢?这里有一个原因，就是人们往往忽视:争取和维护人权的基点，是对人的爱，这个爱，或者叫人道主义就是灵魂，丧失这个灵魂就会走到邪路上去。

我们大家记得一九六三年，马丁·路德·金发表的那个著名演说《我有一个梦》，我有一个梦，有朝一日，在乔治亚州的丘陵地带上，奴隶的后代们和奴隶主的后代，将能够兄弟般地相处。我有一个梦，有朝一日，甚至密西西比州，这个充满不公和压迫的州，将转化为自由和公正的绿洲。我有一个梦，我的四个孩子有朝一日生活在这样一个国度里，在此，人们不是根据他们的肤色，而是根据他们的品格来衡量他们。

这是多么深厚的爱，多么宽广的胸襟，多么真诚的理想主义和献身精神!这个演讲深深打动了美国人民，也打动了我的心。他的演说也证明了我的一个想法，这就是争取人权，就必须呼唤人道主义，呼唤爱心。你有一颗仁爱之心，你的人权斗争才是有意义的。二十多年来，我和大家一起，都在推动人道主义思想，都在为残疾人的人权保障略尽绵薄。有时，我会扪心自问，也许你做了一件好事，但你是怀着怎样的一颗心来做这件事的呢?我想，它首先是一颗爱心，是一种博爱精神，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其次，是一颗真心，不带功利目的，不计个人得失，是一种浑然忘我的真诚;第三，是一颗实心，脚踏实地，不尚空谈，真心实意地办事。

所以，我比较喜欢用人道主义这个概念，在许多场合都说人道主义是当代人类社会的基础思想之一。我想，不管理论界有什么样的争论，这句话总是不错的。

人道主义在理想方面的延伸，是追求社会公平、公正，人类解放;在法律、政治方面的延伸，是维护和保障人权;在道德方面的延伸，是尊老爱幼、扶弱济贫，人人怀有一份爱心;在实践方面的延伸，就是诸多的公益团体、慈善团体，就是为社会上需要帮助的人踏踏实实服务的无数义工。承认和发扬人道主义这个基础思想，我们可以在多方面受益。

最近，我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就是人权是不是也有边际?恐怕也是有边际的。某个人或某个群体，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利益而损及他人;人类也不能只考虑人类的权利，忽略和漠视大自然的权利。现在，人们强调环境保护，强调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实际上是要限制人类欲望的无限膨胀，这也就是说，人的权利也不是无边无际的，也是有限度的。

总之，伸张、争取和维护残疾人的人权，是我们残疾人工作者的神圣职责。我们不仅要促进国内的残疾人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享有与其他人平等的权利，还要在国际领域努力促进《残疾人权利国际公约》的早日缔结，使世界上更多残疾人的权益得到保障。人道主义精神是一种伟大的精神，人道主义是我们残疾人事业的永远不倒的一面旗帜。我们要发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有关人道主义思想的内容，研究并汲取西方人道主义理论的积极成果，使人道主义思想在我国发扬光大。

我在“四代会”上提到要抓好关系残疾人事业长远发展的几件大事，第一件就是“加强残疾人事业理论研究，深入宣传人道主义思想”。我希望，我们残联系统的八万名工作人员，都成为人道主义的宣传员，撒播人道主义的种子，让它在社会上生根发芽;我希望，我们残联的八万名工作人员，都成为人道主义的实践者，成为净化社会环境的清道夫。这样，我们就不仅为残疾人事业的发展做出了贡献，也为全社会的文明进步做出了贡献。

【注释】

(1)这是邓朴方同志在中国残联第四届主席团第二次全体会议上讲话的第三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