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前面谈到白居易《禁中夜作书与元九》一诗的时候,我们已经大略介绍了元、白两位诗人的友谊及其在创作中的反映。他们有关这方面的诗篇,都具有感情诚挚,语言朴素的特点。词浅意真,非常出色,不事雕琢,特别富于魅力。我们现在再选读几首。
此诗是元和十年(815)写的。这年三月,元稹贬通州(今四川省达县)司马,八月,白居易又贬江州(今江西省九江市)司马。两人同受权贵打击,被迫离开长安,左迁外郡,心境都很悲凉。元稹在通州染上疟疾,生了很久的病,在病中他听到好友也和自己一样,遭到不幸,就写下了这首诗。白居易看到以后,给元稹写信说:“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足见其深受感动。
首句描绘当时景色,就已经形成了一种悲剧气氛。灯已残了,可见夜深。深夜孤灯,客居不寐,已是凄凉黯淡,何况此灯又因久燃油尽,已无焰光,只剩下一片昏沉沉的影子呢(幢幢,昏暗貌)?次句叙所闻。首以“此夕”点明时间,联系上句所写景色,下句所写心情,郑重出之。“君”,点明人,“谪九江”,点明事。第三句写在如此凄凉黯淡的景物中,忽然听到如此惊心动魄的消息,已经使人难以忍受了,何况自己这时又正生着病,而且病得要死呢?“惊坐起”三字,安放在“垂死病中”四字之下,极有分量。垂死之病,当然难以坐起,而居然坐起,则此消息之惊人,闻者之震动,都被强烈地表达了出来,而作者所受刺激之深刻及心情之悲痛也自然同样强烈地被表达出来了。末句以景结情,回应首句。此时此地,此种心情,而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惟有风雨扑窗而已。风而曰“暗”,应“残灯”;窗而曰“寒”,应“长夜”,都与诗人当时的心情一致,非常协调。
此诗用悲剧气氛来衬托人物的环境和心情,极其出色。它使我们今天读后,也似乎置身其中,感受到诗人当时所感受的一切。这不只是由于作者高超的技巧,更主要的是由于他真挚深厚的感情。
以下两首元诗,也是约略同时之作。《得乐天书》云:
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
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
前两句写自己看到远方来了一位传书的信使(送信的使者,古人称为信,信则称为书),就立刻流下眼泪来。这种特殊的表现,震动了一家人,妻子吃了一惊,而女儿则看到爸爸哭,也就跟着哭了。后两句是妻子的忖度。在寻常的日子,记不起丈夫有过这种情况,恐怕这位信使送来的是白居易的书信,才使得他如此地激动吧。此诗起得突兀,一上来就敲响了读者的心弦,而收笔却又以扫为生,留下了非常丰富而耐人寻味的、要读者自己去寻味的情事。因为,从字句表面看,妻子的忖度是对的,这就完结了。但如果不是夫妻之间经常谈及这位沦落江州的好友,她何能这般敏感,一下子就发现了丈夫感情上的秘密?而在这之后,彼此又该有多少关于这封书信中所写内容的谈论,这不都是前前后后所必然有的情景,应当浮现在我们的想象之中吗?
又如《酬乐天频梦微之》云: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
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
志同道合,交谊深厚的朋友,总希望经常见面,如果分开了,就希望经常通信,而如果山长水远,连通信都不方便,那便只有梦中相见,以慰离怀了。白居易屡次梦见元稹,作诗相告,正表现了这种生活常情,如此诗前两句所写的。但元稹收到白居易这首诉说衷肠的诗篇的时候,正在病中。由于生病,精神就颠倒了。经常想念的好友不曾出现于梦中,而一向没有想到过的“闲人”却屡次在梦中出现,这就更使自己感到离群索居的悲痛了。以梦中相见代替实际相见,已令人感到惆怅,何况梦中也不曾相见呢?这是深入一层的写法。前两句属白,后两句属己,以白之频频梦己,与己之因病未尝梦白对照,事异情同。写入梦以见相思之切,人之所同;写不入梦而仍见相思之切,则是己之所独。这是此诗别开生面之处。(www.xing528.com)
这两首诗纯用白描,几乎没有设色布景,而人物形象非常生动,情调也非常感人。
我们再来读两首白居易被贬江州后,由长安赴江州途中寄给元稹的诗。《蓝桥驿见元九诗》云: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
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这首诗是作者经过蓝桥驿时所作。驿在今陕西省蓝田县东南,是当时由长安通往河南、湖北路上的一个中途站。元和十年正月,元稹从唐州返回长安,写了《西归绝句》十二首(我们在前面已读过其中的“五年江上”一首),其中写蓝桥驿的一首道:“云覆蓝桥雪满溪,须臾便与碧云齐。”因为他归时正逢春雪。其年三月,元稹再贬通州,而白居易则在八月由太子左赞善大夫贬江州。秦岭本是横亘陕西、甘肃的一条山脉,但在这里,则是作为位于秦岭之麓的长安的代称。前两句对起,上言元在春季之满心欢畅地回到京城,下句言己在秋日之满怀抑郁地被斥远郡。说元,只及其正月重返而不及其三月再贬;说己,只及其现在谪外而不言其原来留京。这都是互文见义,举一端而他端自见。这年春天,两位好友,久别重逢,曾和樊宗师、李建等人同游城南名胜。两位诗人曾在马上“戏诵新艳小律”,生活非常愉快;而好景不常,元既再贬,白又继之,真所谓祸不单行了。情况使人如此难堪,但出语很平淡。只有深入地理解了他们的处境,才能体会诗人要对自己的感情进行多么强劲的控制,才能够使之更其深化,而用这种貌似平淡,实极沉哀的语言表达出来。
后半点题。古代诗人旅行或游览时有一个习惯:常常将自己随时写的作品题在旅店或名胜地点建筑物的墙壁上或屋柱上,供人欣赏。许多著名的作品,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流传下来的(如旧传为李白作的〔菩萨蛮〕词,就是一个很有名的例子)。本诗写来到驿亭,下马之后,不干别的,先去寻觅元稹的题诗。这固然表示了对好友的踪迹之关切、作品之爱好,但着一“每”字,则贯通前后,显示了在这之前,已经如此,在这之后,还会如此。《西归绝句》中的蓝桥驿题句,白居易当然早已看到,虽然早已看到,甚至于背熟了,但到了好友数月之前,心情舒畅的题诗之处,还是不能不想到首先要将他题在壁柱之上的手迹欣赏一番,则数月中人事之变迁,行踪之离合,心境之悲欢等等,在诗人情绪上的剧烈波动,都不必明说了。
此诗寓沉痛于平淡之中,玩之若浅近,索之愈深远。在白居易的七绝中别具一格。
再看《舟中读元九诗》:
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
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这首诗也作于赴江州道中,在前篇之后。这时,作者已由陆行改为水行了。前半叙事。长夜孤舟,好友的作品无疑地是最好的、足以破岑寂的伴侣。正如宋人陈师道在《绝句》一诗中所写的:“书当快意读易尽。”白居易沉浸在艺术享受之中,反复玩味,在心弦上不断地与好友共鸣,终于将诗读完了。这时,灯已残,夜已半,眼已痛,但天还没有发白。由于心潮澎湃,却怎么也无法入睡了,只好将残灯灭掉,坐待黎明。这时,逆风吹起白浪,叩击船舷,正和汹涌的心潮,互相应和,此起彼伏,物我难分。末句点明舟中,虽然也是以景结情,与王昌龄《从军行》之“高高秋月下长城”及元稹《西归绝句》之“小桃花树满商山”诸句相同,而兼有比兴,构思尤其神妙。
欧阳修论诗,有“穷者而后工”之说,常为后人所称引。所谓穷,如他在《梅圣俞诗集序》中所解释的:“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颠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元稹和白居易早岁有意从事政治革新,并曾通过文学活动推动这种革新,但收效不大。元和十年,两人又都是由于反对当时权贵在政治上不利于人民和国家的举措而贬官,这就是欧阳修所谓穷了,因此,他们之间互相怀念、安慰和支持而写出的一些作品,自然也就工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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