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
群盗相随剧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
杜甫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在艺术形式上的创新精神也是他成就的一个方面。当时,流行在诗坛上的七言绝句大都是王昌龄、李白那样一种面貌、韵调和风格,他同样也能够写出与王、李流派近似的作品,但多数的作品,却自辟道路,与他家不同。
现存杜甫七绝,多半写于他入蜀以后,也就是他晚期的作品。这些作品,每每采用组诗形式,一题多篇;采用拗体或古体音节,避免调谐;采用口语俗词,求其朴实;而且还反映了一些比较重要的政治事件,并加以评论。所有这些,都使他的七言绝句独树一帜,虽然不能说是胜过他人,但的确是异于他人。这《三绝句》也可证明杜甫七绝所具有的这些特色。
代宗永泰元年(765)四月,剑南节度使严武去世,他的部下崔旰、郭英乂、杨子琳等互相残杀,蜀中大乱。同年九月,回纥、吐蕃、党项羌、吐谷浑等进扰陇右和关内一带,一直深入长安附近,大批难民,从陕西逃亡四川。而驻屯在陕西南部汉水流域的官军,却不去打敌人,而拦路淫掠,残害百姓。这就是这组诗的历史背景。
第一首写蜀中大乱。前两句记那两年中两地官兵哗变,杀害长官(开州,今四川省开县)。故意用相同的句法、重复的文字,以见祸乱之烈,年年如此,处处皆然。后两句是对当时叛变将领的斥责。诗人愤怒地称之为“群盗”,比之为“虎狼”,而且进一步指出,他们比虎狼还要厉害(剧,甚也)。因为虎狼吃人,吃饱也就算了,但是这些强盗之残害人民,则是除了男人,连他的妻子儿女也不肯放过。甲随着乙,乙跟着甲,甲杀过来,乙抢过去,老百姓就简直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感情炽热,爱憎分明,我们今天读起来,还仿佛听到这位热爱人民的老诗人切齿痛恨的控诉。
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
自说二女啮臂时,回头却向秦云哭。(www.xing528.com)
第二首是记录某一位难民的陈述。他们一家因为逃避党项羌、吐谷浑等的杀掠,和另外二十家结伴同行,奔赴四川。这二十一家,少说也有百来口人吧,但离开长安,进入骆谷道(在今陕西省周至县西南,洋县以北,是当时由陕西去四川的必由之路),沿途就因种种原因,大量失散和死亡,等到出了骆谷,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残,余也)。可是洋县离四川还很有一段路程哩。这两句,是概括的叙述。下面转而具体地讲到自己的悲剧。由于兵荒马乱,连最亲爱的两个女儿也无法顾及,只好将她们抛弃了,啮臂而别,只身南逃(古人有咬对方的臂膊以表示极度亲密的感情的习惯。如男女相爱,也有啮臂之盟)。他提起这一惨痛的往事,在对人诉说时,又不禁回过头对着陕西那个方向哭了起来(秦云,指陕西的天空)。“自说”两字,连接上下文,并突出他记忆中最痛苦的一幕,也生发结句。这两句更其鲜明地再现了这位难民的动作和感情。
建安诗人王粲在他著名的《七哀诗》中写道:“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与此诗所写,异曲同工,都是对统治阶级之间所进行的不义战争最严峻的控诉,也是灾难深重的古代人民生活的真实记录。
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羌浑同。
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第三首写官军的残害百姓。殿前兵马,指皇帝的禁卫军,有的注家说:“当时代宗任命宦官率禁卫军平乱。”但羌浑并没有进犯汉水流域,如系平乱,则应在长安附近或其北,而不应在其南方的汉水之上。但诗中既明言“殿前兵马”,又明言“杀人汉水上”,可见确系禁卫军驻屯汉上。史实不详,关于其驻屯的原因,只有存疑。
第一句写禁卫军之威武雄壮,第二句突转,写其放纵暴虐,不异羌、浑。“骁雄”是赞词,但加一“虽”字,再和下文“纵暴”一衔接,则一变而为贬词了,所以这两句是欲抑先扬,似扬实抑。第三句写其杀戮人民,第四句写其奸淫妇女。害怕羌、浑杀戮奸淫,正是老百姓向南逃避的原因,他们却没有料到,卫国的官军和进犯的敌人,乃是一流货色,才离虎口,又进狼窝,这个日子,可该怎么过呢?
这三首诗,从题材上看,第一首写地方军阀的罪恶,第二首写进犯敌人的罪恶,第三首写禁卫官军的罪恶;从手法上看,第一首着重正面的议论,第二首着重客观的描写,第三首着重辛辣的讽刺。合而观之,当时广大人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惨状,都非常清楚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而唐帝国在安史乱后,分崩离析,动荡不安的整个局势也自可想见。这一类的诗,在内容上有强烈的政治性,在艺术上有独特的创造性,真是不愧“诗史”的称号。元稹在《酬孝甫见赠》中赞叹道:“杜甫天才颇绝伦,每寻诗卷似情亲。怜渠直道当时语,不着心源傍古人。”就是仅以一般人认为并非杜甫的特长的七言绝句而论,这一首赞歌,他也是当之无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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