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在古代封建社会里,一般读书人或为功名所牵绊,或为生活所逼迫,往往不得不离乡背井,在外作客。加上交通不便,就更少回乡的机会。经年累月,寄旅异地,甚至在很年轻的时候离家,到很老才回去。因此,怀乡就成为许多人一种亲切而深沉的感情,回乡则是他们心中强烈的愿望。当这种愿望实现的时候,喜悦的心情就显得非常突出了。在久客不归的漫长岁月中,和自己本身发生了变化一样,故乡的人事也必然有着很多变化。这些,又不可避免地会引起还乡人的一些感慨。贺知章这首诗所以长远传诵人口,正因为它生动自然地表达了这种生活真实和思想感情。
诗篇一开始就点明了是回乡之作,而且不是一般的回乡,而是在少小的时候离开,一直到老了才回来。这就给这次回乡加上了不平常的意义。作客如此之久,一旦踏上家乡的土地,自然倍觉亲切;而在一切接触到的事物之中,最觉亲切的,乃是自己多年在外还没有忘记而又很少听别人说的乡音。此句所说“乡音无改”虽指自己,以和“鬓毛衰”对衬,但却是回乡之初,所听到的都是乡音而引起的感触。正如清叶燮《客发苕溪》中所写的:
客心如水水如愁,容易归帆趁疾流。
忽讶船窗送吴语,故山月已挂船头。
这种情景,是久客初归的人所常常感到的。听到乡音,遇到熟人,就很自然地讲起家乡话来。在自己的感觉和别人的反应中,意识到自己尽管离乡多年而乡音无改,当然值得欢慰,而另外一方面也不能不想到,改变了的东西总是有的,首先就是无情的岁月,催老了客子的容颜。诗的后两句,正是根据这点,选择了一件小小的但具体的事实,将衰老之感加以深化。
人们每每称许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中“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一联为善于言久别乍逢之情;这首诗后两句也与李诗有异曲同工之妙。由于“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关系,家里没有见过面的孩子们竟将自己当成了远方的来客,有礼貌而又透着高兴地加以问讯。诗人在微微地感到惊讶之后,也许不觉有些好笑,但立刻又会认为这也很自然,从而发生许多感慨。这些感情上的微妙的起伏,是隐蔽的,诗句也只是捕捉住了这个有趣的镜头,拍了下来,并没有作更多的抒发,但我们仔细加以体会,仍然可以察觉他久客伤老之情。《回乡偶书》一共两首。第二首云: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如果将两首合起来看,用意就比较明显了。然而正因为第二首写得过于“直致”,缺乏含蓄和机趣,因而就不如第一首之为人推重。(www.xing528.com)
诗人从小离家,到八十多岁才回到故乡会稽(今浙江省绍兴市)。他一生在仕途上都很顺利,告老还乡时,玄宗皇帝亲自作诗送行,将镜湖一曲赐给他居住,太子和百官也都为他饯别,可以算得是“衣锦荣归”。因而此诗虽对人事变迁不无感慨,却绝非李频在《渡汉江》中所写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那种心情。其值得称说的地方则是他虽然“富贵而归故乡”,但并没有庸俗地将那些为世俗所欣羡的情态写入诗中。他所反映的只是一个久客回乡的普通人的真情实感。这正是史籍上记载了的贺知章旷达豪迈,不慕荣利的具体表现。基于这种性格,他在诗中就以诙谐的语气着重地表现了那富有情趣的一刹那,从而冲淡了他内心里的迟暮之悲。这首诗的语言非常朴素,但却巧妙地表达了许多人所具有而往往不能恰如其分地加以表达的心情,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宋苏轼《子由将赴南都,与余会宿于逍遥堂,作两绝句,读之殆不可为怀,因和其诗以自解。余观子由自少旷达,天资近道,又得至人养生长年之诀,而余亦窃闻其一二,以为今者宦游相别之日浅,而异时退休相从之日长,既以自解,且以慰子由》二首之一云:
别期渐近不堪闻,风雨萧萧已断魂。
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
这首安慰相逢又别的爱弟的诗,一览可知,是反用了贺诗之意,貌为旷达,实极悲凉,反映他们兄弟在政治道路上经历了艰难险阻之后的抑郁情绪。而其另一首《纵笔》,却又与贺诗同一机杼: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头萧散满霜风。
儿童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
这首诗是诗人被放逐到南方以后的作品,它也是以幽默的笔调,淡淡地写出了自己的宦途失意,老病侵寻之感。前两句微露感慨,后两句则选择了一件富有情趣的生活小事加以点染,在不知不觉之中摆脱了由于前面的感慨而可能进一步产生的沉重气氛,和《回乡偶书》第一首的手法十分接近。
这两位“异代不同时”的诗人,由于其所具有的开朗胸襟、豪迈气概与乐观精神有共同之处,因而不约而同地写出了这两篇意境和机杼颇为近似的作品。这种例子说明了:我们在探索作家们的传承关系时,性格这一因素不应当放在考虑范围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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