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终于”
谢质彬先生在2001年第3期《语文建设》上发表了《说“终于”》一文,文章引用《今晚报》的六段文字为例,指出除最后一段外,其余五例中的“终于”都不符合“正确用法”,因而是“不对”的。我把五个例句反复读了几遍,越读心里越糊涂:这些“终于”用得并无不妥,谢先生为什么定要说它们用错了呢?谢文的主要论据是《现代汉语词典》(以下简称《现汉》):
【终于】①副词,表示经过种种变化或等待之后出现的情况:试验~成功了|她多次想说,但~没说出口。
《现汉》的释义和例证,应当说是比较确切的。其释义大致包含两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是经过种种变化之后出现的情况;
第二层意思是经过等待之后出现的情况。
不言而喻,“经过种种变化之后出现的”,可能会有好的或坏的两种情况,其结果不是唯一的。
“经过等待之后出现的”,如就客观的结果而言,也可能会有好的或坏的两种情况,即有的符合“等待”者的预期,有的则出乎“等待”者的意料;但就人们的主观愿望而言,总是期盼自己等来的是唯一的,非常好的,甚至是十全十美的结局。
《现汉》的例证,是针对客观结果来举的,前一例是预期的好的结果,后一例则是跟原意相反的结果。
谢先生是怎样根据《现汉》的释义来展开论证的呢?他首先拿起刀来,一刀砍掉了第一层意思;对于第二层意思,他也撇开客观的角度,只选主观的愿望,抓住“等待”二字,大做起定向论述的文章来。他说:
事物的结局有好有坏,“终于”一般只表示好的结局的出现,而不表示坏的结局的出现。……所谓“等待”,就是“期待”。人们所期待的,当然只能是一种好的情况,好的结局,而不可能是一种坏的情况,坏的结局。
一会儿说“只表示……而不表示”,一会儿又说“只能是……而不可能是”。话讲得斩钉截铁,除此无他。但是谢先生却偏偏又在“只表示”的前面,冠上了“一般”二字。所谓“一般”,指的是“通常情况”;既有“通常”,就必然有“特殊”,也就不可能是“唯一”的。这跟表示唯一的“只”显然自相矛盾。“一般只表示”的说法,正反映了谢先生迟疑犹豫、把握不定的心态。他明明知道,世界上“不如意事常千万”,等待之后,完全有可能出现“坏的结局”,为了堵漏,才无可奈何地加上“一般”二字。殊不知这一加,反倒把漏洞突现了出来:原来他所说的“只表示”、“只能是”,是要把例外的特殊情况排除的,然而这种“排斥异己”的“唯一”,还能有什么说服力呢!为了坚持自己的观点,对于《现汉》的两个例证,谢先生一拉一打,肯定前者而否定后者,因为后者不属于“好的情况,好的结局”,而是“一种消极的……违心的做法”。他对所引的《今晚报》六个例句,也采取了同样的原则,肯定最后一例而否定前面五例。他就没有仔细想一想,为什么自己认为正确的用法,竟然有那么多的作者(不是一般的读者)不予理会,而且一再“重蹈覆辙”?难道真是众人皆醉,唯君独醒,正确的桂冠应当戴在您这位光荣的孤立者头上!
也许《今晚报》这五位作者都是无名之辈,虽然会写文章,但不一定精通现代汉语。他们的实践,难以同谢先生的理论相抗衡。那么,让我们再来看看,当代语言学界的前辈吕叔湘先生主编的《现代汉语八百词》(以下简称《八百词》)是怎么说的:
终于zhōnɡyú
[副]表示经过较长过程最后出现某种结果。较多用于希望达到的结果。(www.xing528.com)
a)终于+动。(例)……尽管多方医治,~还是把受伤的腿锯了
b)终于+形。(例)……赶了八、九十里路,小刘~疲倦了(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614页)
《八百词》的释义,先是说“最后出现某种结果”,没有说这“结果”是好是坏;后面加了“较多用于希望达到的结果”。“较多”说明一般(或通常)的情况,则另外必然还有“较少”的特殊的情况。这种说法是辩证的,也是符合语言运用的实际的。它对谢文偏颇的立论和极端的观点,可以说是一种批评和否定。再从举例来看,《八百词》在a、b两组中,a组举了三个、b组举了两个“希望达到的结果”的例句;最后都各举一个相反情况的例句(见上引)。这样,正反两个方面的用法都兼顾到了。但是,如果按谢先生的观点,这最后两例恐怕也要被他否定了。
也许谢先生还会说,《八百词》用的是自造例,没有典型性,不能算数。那就让我再来举几条鲁迅先生的书例为证吧。
他(闰土)站住了,脸上现出了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呐喊·故乡》)
但我也终于敷衍不到暑假,五月底,便离开了山阳。(《彷徨·孤独者》)
凡有进去烧香的人们,必须摩一摩他的脊梁,据说可以摆脱了晦气;我小时也曾摩过这脊梁来,然而晦气似乎终于没有脱……(《朝花夕拾·无常》)
我记得宋朝是不许南人做宰相的,那是他们的“祖制”,只可惜终于不能坚持。(《华盖集·我的“籍”和“系”》)
为什么人类成了人,猴子终于是猴子呢?(《而已集·革命时代的文学》)
以上五例,有哪一例的“终于”得出了人们所“期待”的“好的情况、好的结果”呢?没有,一个也没有。那么,我们难道能说鲁迅先生用得“欠妥”、用得“不对”吗?
谢文在最后提到:“情况或结局的好坏,有个立场和角度问题。”这句话,使我想起了过去关于“语言有没有阶级性”的争论。正好这里还有一个例子:
林家铺子终于倒闭了。(茅盾《林家铺子》七)
站在林老板的“立场和角度”考虑,这显然是他不愿看到的“坏的结局”;但站在“文化大革命”中时刻都想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人的“立场和角度”考虑,这大概应当说是一种“好的结局”。那么,站在今天主张改革开放者的“立场和角度”考虑,这种结局究竟是好是坏呢?我不懂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政治经济学,感到很难回答。如果让谢先生来评判,茅盾先生的这个句子,究竟算对还是不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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