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当其冲”的释义和语源考辨
《中国成语大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7年版，以下简称《中成》）所收成语“首当其冲”的释文是：
首：最先。当：承受。冲：要冲，交通要道。处在冲要的位置。比喻首先受到攻击或遭遇灾难。《汉书·五行志下》：“郑当其冲，不能修德。”（以下引梁启超和巴金两个书例，从略。）
这条释文，先对成语的字面分别加注，接着总释本义，引出比喻义，然后交代语源（《汉书》例作“当其冲”，与成语“首当其冲”在字面上不完全相同，可以认为是交代语源），并且引用书例来验证释义。这种详尽而周到的写法，说明编撰者的态度是认真的。
但是，把单字注释串联起来：“最先”“承受”“要冲”。这算什么话呢？“承受”是动词，“要冲”是名词，从意义上说两者是不能做动宾搭配的。而成语的本义是“处在冲要的位置”，“当”字本来有“处在”义，编撰者不注“处在”，偏要去注成无法跟“要冲”搭配的“承受”，真有点莫名其妙！细加琢磨，也许他是为了要跟后面比喻义中的“受到”或“遭遇”相应而埋下的伏笔。然而这种跳过本义直接去同比喻义挂钩的做法，在词语（包括成语、典故）的训释中是没有先例的。无独有偶，“当”字前面有个“首”字，编撰者单释为“最先”，但到了串解整个成语本义时，它也突然消失了，却出现在后面的比喻义中。这种奇怪的现象，说明编撰者心里似乎有着难言之隐，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看来只有通过对语源的探索，才能解开这个谜。
《中成》提供的语源是《汉书·五行志》，但它只引了八个字，让人无从索解。我根据原书把这段文字引全：
《汉书·五行志下之上》：“郑以小国摄乎晋、楚之间，重以强吴，郑当其冲，不能修德，将斗三国，以自危亡。”
这里“郑当其冲”是什么意思呢？“冲”是简化字，《五行志》的原文作“衝”。“衝”的古字又作“■”。《说文·行部》说：“■，通道也……《春秋传》曰：‘及■以击之。’”《说文》所引的《春秋传》原文，今本《左传·昭公元年》作：“及衝，击之以戈。”晋杜预注说：“衝，交道也。”古代训诂家把“衝（冲）”释为“通道”、“交道”，就是现在《中成》所说的“要冲，交通要道”。《五行志》中的“冲”只能作此解释。“冲”字的这一意义，也决定了本文中的“当”只能解释为“处在”或“处于”。春秋末年，郑国已沦为小国，处在晋、楚、吴这三个强国向外发展或互相往来的要道上，境况十分危险，所以《五行志》说它“不能修德，将斗三国，以自危亡”。《中成》的“处在冲要的位置”这句话，就来自对《五行志》中“当其冲”的解释（“其”字义被略去，姑置不论）。
说到这里，问题也就清楚了。因为，“处在冲要的位置”是由先天决定的，不存在“最先”或“后来”之分，所以《五行志》中的“当其冲”前面不能加上表示时间或顺序的状语副词“首”。《中成》之所以将“首”字单释为“最先”，而在串解整个成语本义时又把它去掉，原因就在于此。事实证明，《五行志》中的“当其冲”并不是现代成语“首当其冲”的真正的语源，尽管它从字面上看起来很像。(www.xing528.com)
那么，“首当其冲”的语源究竟在哪里呢？我分析了各种词典提供的近十条书例，发现所有的“冲”字都作“进攻”、“攻击”或“冲击”解。这无疑应当成为我们探源的依据。请看《汉语成语考释词典》提供的一条资料：
《三国志·魏志·公孙瓒传》裴松之注引《献帝春秋》曰：“瓒梦蓟城崩，知必败，乃遣间使与续（公孙续，瓒子）书。绍（袁绍）候者得之，使陈琳更其书曰：‘盖闻在昔衰周之世，僵尸流血，以为不然，岂意今日身当其冲！’”
为了说明问题，我再补引裴松之注所引的《典略》一段文字：
瓒遣行人文则赉书告子续曰：“袁氏之攻，似若神鬼，鼓角鸣于地中，梯冲舞吾楼上。日穷月蹴，无所聊赖……”
“冲”字在古代除了有“冲要”义外，还有一个常用义，就是做“战车”解。冲车是一种重型的攻城野战的武器，最早见于《诗经·大雅·皇矣》：“与尔临、冲，以伐崇墉。”比较一下上引的《三国志》注两段文字，可知“身当其冲”的“冲”就是“梯（云梯）冲（冲车）”的“冲”。“冲”可作名词“冲车”讲，也可引申作动词“〔用冲车〕冲击”讲，还可进而泛指“冲击”或“攻击”。“岂意今日身当其冲”，公孙瓒的意思是说：哪里想到今天自己会遭受重兵的攻击，即将陷于灭亡的境地。这里的“冲”绝不能解释为“冲要，交通要道”，因此“当”也不能作“处在”讲，而只能顺理成章地解释为“遭受”或“受到”。在南朝宋范晔所著的《后汉书·公孙瓒传》中，“岂意今日身当其冲”这句话，被改成了“不图今日亲当其锋”。“锋”意为“兵锋”，也可引申为“兵锋的攻击”。范晔所据很可能与裴松之所引来自同一史料，他对“冲”字的改动，更足以说明此字不可能作“冲要，交通要道”解。
通过以上考证可以得出结论：《三国志》注中的“当其冲”与《汉书·五行志》中的“当其冲”，虽然字面完全相同，但含义却截然有别。前者作“遭受其攻击或冲击”讲，“当”（遭受）字前面可以用状语副词“首”（最先）字来修饰，这就为后世“首当其冲”的形成提供了条件。如果找不到比《三国志》裴松之注所引《献帝春秋》更早的书例，那么它就可以成为“首当其冲”的语源。
附带说一下，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刘洁修先生编著的《汉语成语考释词典》，是当代语文工具书中一部难得的精品。它对成语语源探索、语义考释的详密和准确，以及征引书例的精审和丰富，充分证明了编著者学问功底之厚和用力之勤。这是目前坊间流行、辗转抄袭的许多成语词典所无法望其项背的。我愿借此机会向广大的读者推荐。
（原载1996-05，署笔名封常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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