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善恶、德行、罪过都是讨论道德时常用的惯语。是非二字,多用以批评行为。善恶二字,用以论人论行都可。德行和罪过,多用以表人品性。品性好就是德,不好便是过。德是种种正当行为的基础,过是一切暴行邪说的本源。德行到底有何标准呢?我从前已说过了,道德有三个时期:第一时期,以风俗为道德,是非善恶都以社会风气的向背为标准;第二时期,以明心见性为道德;第三时期,可算进化的道德,不但修己,还要正人,还要改良普遍的道德。
一、以风俗为标准之道德
这是道德发展中最幼稚的时期。凡是为社会欢迎、赞美的,都是善,都是德行;凡是受社会攻击、厌恶的,都是恶,都是罪过。这种观念和近代全然相反。我们赞美一行为,因为这行为是善。他们承认一行为是善,因为这行为受社会的赞美。赞善嫉恶是人类的天性。人家做的事,虽然不关我事,我却常好批评是非,议论长短。要是人家的行为很合我的意,便微笑,或夸奖他,勉励他。要是不合我意,便蹙额,或嘲骂他,攻击他。所以我说赞善嫉恶是人类的天性。“德”(virtue)这个字,在罗马文中有训人的意思,所以德就是成人之道。罗马人最尚武好战,所以他说的成人之道,不过是勇敢、强毅、坚忍、忠义罢了。“过”(vice)字在罗马文有削弱个人的意义。凡是削弱、消磨或铲除个人的品性、勇敢、强毅、忠义、坚忍心、丈夫气的,都是罪过。罗马风俗尚战,就以能战为道德。举国上下,一致赞扬。但是那种道德是以风向为标准,所以流弊很多。
二、以风俗为道德之流弊
据我看来,这种道德有三个缺点。
(一)这种德行是偶然的(accidental)。罗马人好勇善战,是偶然的事。他们以善战为道德,也是偶然的事,并无理性的根据。他们为什么要好战呢?好战是不是合理呢?即使合理,他们是不是因为战争合理就要好战呢?我想他们要战,并非说战争合理,不过是偶然的事罢了。因为这种道德是偶然的,无一定的标准,所以那班奸雄豪杰,就造作种种风尚,去笼络人心,愚弄社会。美洲土人有两种德律:一为勤俭、友爱、助人等;一为尚武、忠君。那些酋长,大概都有力好战,常常耀武扬威,使人怕他,称赞他,拿他当道德的标准。虽然他有好些愚蠢残忍的行为,那些土人总以为他有过人的才能、体力,可以尊敬,因为风俗是尚战、忠君的。当君主的不但自己耀武扬威,还要使他人耀武扬威,勇敢善战的,奖励他,重赏他;文弱怀安的,告诫他,责罚他。社会为赏罚所笼络羁縻,就变成君主的器具、牛马。君主有了这些器具、牛马,势力日大,就成贵族专制。萧伯纳(Bernard Shaw)说:大抵社会以为好子弟,就是那般绝对恭顺父母的子弟。要是不恭顺,就叫他逆子。专制政府对人民,好像父母对子女,恭顺就是良民,违命便是叛党。所以养成讴歌圣德、粉饰太平的风气。一切谄媚、懒惰、苟安、卑鄙的恶习,都成天经地义或积极的德行。服从原理,固然是德行;服从君命,便有时成罪过。这都是因为道德是偶然的,无一定的标准,所以君主能够造作假道德去牢笼人心。
(二)这种道德不能见人意志。既然以风俗为道德的标准,所以不问居心,只管结果。结果合风尚,居心虽恶也是善;结果不合风尚,居心虽善也是恶。譬如有人撞我一下,我自然要发气。要是那人是被旁人拥挤,或是失意,我就不能责他,因为他不是居心要撞我。凡是文明的人,都要先考究居心,才能判善恶,辨是非,定毁誉。但是人类的天性,总喜欢以结果定是非。于我有害,总是坏的,于我有益,总是好的,居心如何,都不管。就是文明如希腊人,也有此种误解。传说有一棵树倒了,压死一个人,人将此树搬到法庭受审,判定死罪,当众焚毁。在现代眼光看来,实在可笑。但是普通心理,都以害己的为恶,利己的为善。譬如中了彩票,就说彩票好,赢了钱,就说赌博好。论结果不论居心,还有一种流弊,就是以成败论人,侥幸成了,非也成是,不幸败了,善也成恶。
(三)这种道德不能超脱习俗。勇敢、强毅、坚忍是很好的品性,但是罗马人赞美这些品性是因为好战,不是因为他们懂得勇敢、强毅的真正价值。因为不能超脱习俗,所以风俗尚战的社会,有强毅、坚忍诸刚德;风俗好和的社会,有恭顺、服从诸柔德。刚柔都因习惯定,德性的真正价值,实在没有了解。
三、省察的道德(reflective morality)(www.xing528.com)
这种道德,不是以风俗为标准,是根据良知良能,用省察功夫,找出原理,去辨善恶、定是非。这种趋向,发生很早,远在孔子、释迦牟尼、柏拉图诞生的时候,诸圣对于道德,都有有条理、有系统的研究,影响后世很大。柏拉图在欧洲思想界的势力至今不衰,耶稣教采择他的议论尤多。据柏氏学说,有四种基本德行(cardinal virtues)。罗盘有东、西、南、北四点,叫做基本方位。四点能总摄一切方向,就像四德能概括一切道德。四德即智、义、勇敢、节制。因为当时的希腊人要拿原理做道德的标准,所以最注重理性。要注重理性,不能不注重智识,所以智为四德之首。柏拉图说:“愚昧为最大罪过,为万恶之源。”要是人有智识,自然能知善知恶。能知善知恶,自然能行善去恶,所以智为众德之源。有一次柏拉图问门人什么是德?门人说:“对君为忠,对父为孝,对夫妇、朋友为和与信。”他说:“这是德的标本,不是德的本源。要是人问我什么是蜂?我给他一群蜂看,说这就是蜂。我今问什么是德?你说忠孝,也是以蜂说蜂啊!德的本源,就是智。”义和智有点关系。要是我们是个智者,自然能权衡物理的价值,哪个绝对有价值,哪个没有,哪个大,哪个小。善恶是非,都以价值为标准,所以褒贬赏罚,恰如其分,这就是义。个人无义,是非不明;国家无义,赏罚不明。赏罚不明,国家必乱。赏罚明,然后轻重得平;智愚有分,然后国治。勇敢和节制没有智、义那样重要。智、义是抽象的道德,勇敢和节制是对痛苦与快乐的态度。痛苦使人害怕,不敢冒险去行义,勇敢就是不怕痛苦的态度。快乐使人纵欲,不能专心去行义,节制就是抑损肉欲的态度。以上四种德性,是一切良善健全的品性之基础。
我上回讨论品性之善恶,哪种宜受赞扬,哪种宜被贬斥。我又提出希腊大思想家柏拉图的基本德行,即智、义、勇敢、节制,而此四德之中,智识尤为重要,其余三德,俱依靠它。怎样讲呢?义,是褒贬轻重,恰当其分。要是我们无智识,不能权衡物理的价值,便不能褒贬得当了。勇敢,是大无畏。要是我们无智识,不能辨别当怕和不当怕,只一味逞强,便不成勇了。节制,是抑损快乐。要是我们无智识去辨明哪种乐当损,哪种不当损,只一味节制,便不成节制了。所以柏拉图以智为诸德的中心,知善知恶为百善之始。今天我要提出和柏氏相反的学说。
四、根据情绪的道德
他们说道德的中心,不是智识,是情绪或感情。他们对于柏拉图学说,根本攻击的地方,就是说智识是贵族的,限于少数,不是人人能有的。求智识不是容易的事,第一要有闲暇,第二要有钱财,第三要有天才。有才无时不能学;有才有时,无钱去买书,也不能学;就是三样都全,还要兀兀穷年,才有成就。可见求智识是不容易的啊!智识既然非人人能有的,而道德又不可须臾离。下愚孩提,智识很浅薄,就可不讲道德吗?所以我们应该提供普遍的道德,使人人能享受,无论老少男女,上智下愚,都能注重道德,无须钱财时间,也不必兀兀穷年。感情是人人都有的,不经训练、与生俱来的。好像希望、憎恶、畏惧、同情、慈爱等情绪,若能利导它们,真是百善之始。柏氏自己也承认智识是少数人专有的。所以他要智者在上,做君做师,愚者在下,唯命是从,天下就治了。柏氏虽然能自圆其说,但是更足表明智识是贵族的,不是普通平民的。这是反对柏氏派最有力量的理由。耶教势力蒸蒸日上,能凌驾希腊哲学,也是这个缘故。希哲重智,耶教尚情,一个以智识为道德的中心,为少数人说法,所以受影响的也居少数;一个以慈爱为道德中心,为大多数说法,所以受感化的也居大多数。除了慈爱,最要紧的是信——信条、信任、信仰。人人未必能知善知恶,却都能信。他所信的,又未必是他知得透彻的。譬如人信上帝,他并不知道上帝是个什么东西,只是诚心地信,他能信上帝自然能实行道德了。这种道德有两点胜过柏氏的学说:(1)情绪人人都有;(2)不必经过多年的训练。柏氏四德,也可包括在内。譬如我信正道,欠几多钱我还他几多,他有功有罪,我赏他罚他,就是义。我信原理,愿牺牲性命财产去保障原理,就是勇。我信真理,孜孜地求它,就是智。我信卫生,知足不贪,饮食有时,便是节制。
五、二说之折中
我提出这两种学说的本意,在引起下列的问题:智理和情绪有什么关系?知的势力和情的势力在道德上居何等地位?道德自然是普遍的,要使那般愚蠢贫苦、不能求学的,都能乐道好善才好。要是以智识为道德的中心,大多数人都不能自立自行,要依赖他人的指导,就带着贵族的色彩了。但是感情也靠不住,因为盲目易迁。人受了感情的刺激,常常发狂,倒行逆施,便是盲目。有些人易笑易哭,今天趾高气扬,明天垂头丧气,便是易迁。英国文学家常常将感情比做波浪,时起时落,变化万千。我们不能在波浪上造房子,所以也不能拿感情做道德的基础。两种学说,各有利弊,我们应该求个折中之道,使智理、感情调和得中才好。以下两个要点,我们应该注意。
(一)求智识与用智识都靠动机(motive)的鼓舞。那些专重致知穷理的人,不知道致知也靠动机的鼓励。我们没有求知若渴的情绪,哪能去致知穷理呢!感情是行为的原动力。有些人求智识专为智识自身的缘故。有的求智识因为爱智识。有的求智识因为要使自己的前途远大。譬如想做律师、商家、官僚,一定要求智识,因为智识是为自身谋幸福的工具。有的求智识因为好名。有学问的人,受人尊敬,所以想在文坛上露头角的,不能不学。这种自私自利和沽名钓誉的动机,我们虽然不能绝对地骂它,却也不敢赞成。这些动机,为自己谋幸福、钓名誉,也不是坏,但是总不是顶高尚的动机。顶高尚的动机是同情的动机(sympatheic motive)。什么是同情的动机呢?就是对他人表同情,我求智识因为要增长自己服务社会的能力。这种动机,不但更高尚,结果也更好。那些为自己谋福利而求智识的,所得的智识也不真。即使是真,也用在自私自利上,有什么价值呢?那些为沽名钓誉而求智识的,也是如此,他们对于他人的利害,总是漠然无情。要是人为同情而求智识,所得的知识,一定真实,也一定能用它去造福社会。所以理智和感情不是立于反对的地位,不是相反,是相成;不是仇敌,是朋友。五四运动以来,我想学生比前当更热心求学。他们因外交问题,激动爱国心,所以有新动机、新兴趣,对于学问,自然更亲切有味了。爱国的动机又大,欲救同胞之心又切,对于进德修业,自然欲罢不能了。总而言之,智理和情绪,不是相反,是相成。情绪能帮助智理,鼓动智理,不至流于空虚,或知行不一。智理能启导情绪,坚固情绪,不至流于盲目妄动,或虎头蛇尾。富有强烈感情的人,往往轻举妄动,欲益反损。英国有个著作家说:贤者造祸,智者救之。贤者就是指那些有情无识、欲益反损的人。说到爱国,也要情智互用才好。救国救国,谈何容易!方法万千,各需专识,能够纯依感情做事吗?要是纯有感情而无智识,想讲卫生而不知怎样防止疾疫,想做买卖而不懂怎样经理店务,还有成功的希望吗?所以感情必须受智理的启导。若说感情在智理之先,未尝不对,因为感情是行为的原动力,但是一到实行,智识就更重要了。我们都知道情易变化,忽冷忽热,好像炭上加油,碧焰一现,俄顷即灭。所以使感情坚定,要有智识,看得事理明,然后能终始如一。
(二)实行就是求知。识知识要经过实验的陶炼才能正确。这话实在很对。我们虽然不能逆料成败,却不能不冒险去行,多行一次,就多一番经验;多一番经验,就增一度智识。所以智识和信仰——一种情绪——有密切的关系。要是有信仰,一知便行,行了智识自然增进。要是先求智识的完全,然后去行,恐怕终生也无机会去行呢!英国有句话说:陆上学泅水。那些求知不实行的人,就好像学泳不入水。此次学生运动,也是因为诸位有信仰,能冒险,才能成功,才能得许多新智识、新经验。所以信仰和智识,或情绪和智识,不是相反,是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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