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策-冯谖客孟尝君

冯谖客孟尝君——《战国策》

题解

本文选自《战国策·齐策四》。战国时期是个社会大变动的时期，各国统治集团为了维护和扩大自己的统治权益，都大力网罗人才，培植亲信，使“养士”的风气盛行一时。最著名的养士者是“战国四公子”，即赵国平原君，魏国信陵君，楚国春申君和齐国孟尝君。冯谖就是孟尝君的食客之一。本文记述了孟尝君礼待食客冯谖，冯谖知恩报答，为孟尝君奔走策划，经营三窟，从而巩固了孟尝君的政治地位的事迹。

原文

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

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谖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冯谖署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事，愦于忧，而性懦愚，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冯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载券契而行，辞曰：“责收毕，以何市而反?”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起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因而贾利之。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悦，曰：“诺，先生休矣!”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孟尝君顾谓冯谖：“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

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谓梁王曰：“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

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文车二驷，服剑一，封书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被于宗庙之祟，沉于谄谀之臣，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

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冯谖之计也。(www.xing528.com)

译文

齐国有个叫冯谖的人，家里穷得没法生活，就使人请求孟尝君，愿在他的门下当一名食客。孟尝君问道：“这位客人有什么爱好吗?”介绍人回答说：“他没有什么爱好。”孟尝君又问：“客人有什么才能?”回答道：“没有什么才能。”孟尝君笑着接受了请求，说：“好吧!”。孟尝君手下的人认为主人看不起冯谖，也就随便供应冯谖一些粗劣的饮食。

住了不久，冯谖靠在廊柱上敲打着自己的佩剑唱道：“长剑啊，我们回去吧!吃饭没有鱼啊。”随从们把这事报告给孟尝君，孟尝君说：“给他鱼吃。把他当一般门客款待。”没多久，冯谖又敲打着剑唱起来：“长剑啊，我们回去吧!这里出门没车坐。”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又把这事报告了孟尝君。孟尝君说：“给他备车，按照可以乘车的门客那样款待他。”于是冯谖坐着车，举着剑，去拜访自己的朋友说：“孟尝君把我当客人看待。”此后不久，冯谖又敲打着剑唱道：“长剑啊，我们回去吧!住在这里没法养家。”周围的人对他很厌恶，认为他贪心不足，孟尝君听说后问手下的人说：“冯先生有亲属吗?”回答说：“有个老母亲。”孟尝君就派人给她送去吃的用的，从来不使她感到短缺。于是冯谖也就不再唱了。

后来孟尝君出了文告，向门客们征询道：“有谁擅长会计业务，能替我到薛邑去收债?”冯谖在文告上签了自己的名字，说：“我能办这件事。”孟尝君见到签名后很奇怪，问道：“这人是谁呀?”随从们告诉他：“就是那个唱‘长剑回去吧’的人啊。”孟尝君笑道说：“这位客人果真有才能啊，我对不住他，还从来没有接见过他呢。”就把冯谖请来见面，并向冯谖道歉说：“我被各种事务困扰得很疲惫，愁得心烦意乱，而我为人又懦弱愚钝，陷入国事的忙碌中而不能自拔，以致得罪了先生。先生不以此为羞辱，愿意为我到薛邑去收债吗?”冯谖说：“是的，我愿意前去。”于是冯谖备车盛装，带上帐目，就要上路。他临行时向孟尝君辞别，问：“收完债款以后，买些什么东西回来呢?”孟尝君说：“就看着我家所缺少的东西买吧。”

冯谖驱车来到了薛邑，叫地方官吏召集该还债的百姓前来验看债券，待债券帐目核对完毕之后，冯谖起身假借着孟尝君的命令，宣布把百姓所欠的债款赏赐给大家，并当众把债券烧掉了。百姓们高兴极了，一致祝福孟尝君“万岁”。

冯谖马不停蹄赶回齐国，一大清早就去拜见孟尝君。孟尝君对他回来得这么快很奇怪，穿戴好了就出来接见他，说：“债款收完了吗?回来得怎么这样快?”冯谖说：“收完了。”孟尝君问：“买了些什么回来?”冯谖说：“您说‘看着我家缺少的东西买’。我想，您宫中堆积着珍宝，猎狗和骏马挤满了蓄栏，堂下站满了美女。您家所缺少的只是义啊!我就自作主张为您买义回来了。”孟尝君说：“买义是怎么一回事呢?”冯谖说：“现在您只有一个小小的薛邑，不把那里的百姓当作子女来抚爱，却反而象商人一样地在他们身上取利。我已擅自假借您的命令，把债款赏赐给了百姓们，并且烧掉了债券，百姓们非常感激您，祝颂您万岁。这就是我给您买的‘义’啊!”孟尝君听了很不高兴，说：“好啦，先生算了吧!”

一年以后，齐闵王对孟尝君说：“我不敢把先王的大臣当作自己的臣子。”孟尝君只得回到封地薛邑。在离薛邑还有百多里路时，老百姓扶老携幼，早已在路上等候、迎接他了。孟尝君看到这种情况，回头对冯谖说：“先生为我买的‘义’，我今天才看到了。”冯谖说：“狡猾的兔子有三个洞窟，才得以保住性命。现在您只有一个洞窟，还不能高枕无忧呢。请让我为您再去挖两个洞窟吧。”孟尝君就给了他五十辆车，五百斤黄金，让他带着到西边的梁国去游说。冯谖对梁惠王说：“齐王把他的大臣孟尝君放逐到国外，诸侯中谁先迎接他的，谁就能富国强兵。”于是梁惠王就空出最高的职位（相位），让原来的国相改任上将军。同时又派出使者，带车百辆、黄金千斤，去聘请孟尝君。冯谖抢先回到孟尝君那里，提醒他说：“千斤黄金，是很重的聘礼啊；百乘车辆，是显赫的使节啊。齐王大概会听说了吧。”梁国的使者往返了三次，孟尝君都坚决谢绝了。齐闵王听说了这件事，君臣都很害怕，就派了一位太傅，前去给孟尝君赠送黄金千斤、华丽的雕花马车两辆和齐王佩带过的一柄宝剑，并带去了齐王向孟尝君道歉的书信，信中说：“我很倒霉，受到了祖宗降下来的灾祸，被那帮阿谀奉迎的大臣们所蒙蔽，因而得罪了您。寡人是不值得您辅佐的，但希望您看在先王的份上，还是回国来治理百姓吧!”冯谖又提醒孟尝君，让他向齐王说：“希望能把先王传下来的祭器赐给我一份，允许我在薛邑建一座祭祀祖先的宗庙。”宗庙落成之后，冯谖回来向孟尝君报告说：“三个洞窟均已挖好了，您可以高枕无忧地过舒心日子了。”

孟尝君当了几十年齐相，之所以没有遇到丝毫祸患，就是靠了冯谖的计谋啊。

赏读

本文反映了战国时期贵族阶级盛行养士之风的社会现实，表现了策士们在政治生活中的作用，赞扬了冯谖的远见卓识、敢作敢为的个性和过人的才智。故事情节起伏跌宕、波澜层出，组织巧妙，极富于戏剧性。冯谖身为齐国寒士，虽然胸怀大志，富于远见，很有才干，但他并不刻意炫耀自己，因此一度受到冷遇。他为了提高生活待遇三次“弹铗而歌”，而孟尝君每次都满足了他的要求，这里也体现出孟尝君的宽厚，同时也为后文冯谖施展高明的政治手腕，使孟尝君取得民心，摆脱困境埋下伏笔。全文语言简洁流畅、结构精巧而谨严，人物形象也极为逼真，可谓匠心独运，所以成为历来传诵的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