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命意志
哲学家们几乎无一例外地视思维与意识是心灵的本质;人是知性动物、理性动物。“这是古老而普遍的根本错误,这种巨大的原始错误”,“非首先驳回不可。”意识仅仅是心灵的外表,了解意识就像了解地球,我们不知内部,只知外部。在有意识的理智下面是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意志、奋进而持续的生命冲动、一种自发的活动及欲望迫切的意志。智慧有时好像引导着意志,但它仅是向导而已;意志“是一个勇猛强壮的瞎子,他肩上驮着双眼完好的跛子”。我们并不是因为发现了欲求某个事物的各种理由才去欲求这个事物,而是因为欲求这个事物才去寻找欲求它的各种理由;我们甚至苦心经营哲学或神学来掩饰自己的欲望。所以,叔本华称人为“玄奥动物”:其它动物的欲望没有故弄玄虚的色彩。“当我们用种种理由和种种解释与一个人争辩时,最令人恼火的是最后发觉他根本不愿理解你,我们必须在他的意志上打主意。”所以,逻辑是无用的:没有人以逻辑说服过任何人,甚至逻辑学家们也只是将它作为挣钱的手段而已。要说服一个人,你就得考虑并迎合他的自身利益、欲望和意志。想想,胜利在我们的记忆中是那么牢固,失败又是那么短暂;记忆是意志的仆人。“在算账时出现的差错常常是有利于己而不是相反;但这一点也没有不诚实的意向。”另一方面,“一个最愚钝的人,当事情和他的愿望密切相关时,他的悟性也会敏锐起来”;一般而言,智慧是因危险而产生的,狐狸就是这样;或者因需要,罪犯就是这样。但它好像永远是欲望的从属和工具。当它趋于取代欲望时,就会出现混乱。最容易犯罪的人莫过于那些终日沉思的人。
想一想人类为了食物、配偶和子女而进行的争斗吧,这难道是思考的结果吗?当然不是,这来自要生存并活得更丰富充实的朦胧意志。“人看似是从前面被牵着走,其实,他们是从后面被推着走”,他们自以为被自己觉察到的东西引向前,可事实上,他们是被自己的感觉——本能所驱策的。理智只是门面罢了,“自然造就理智是为个人意志服务的。因而,它只是被用以认识那些能为意志提供动机的事物,而不是探究、把握它们的实质”。意志是心灵中仅有的永恒不变的因素……正是意志,通过目的持续“使意识成为统一体;并像和声一样综合意识的表象和思维”。意志是思维的灵魂。
性格在于意志,而不是理智;性格也是意向的和态度的,这就是意志。通俗语言爱说“心”字而少说“头”字,这不无道理;它知道好的意志要比清醒的头脑更深刻、可靠。当它描述一个人“圆滑”、“世故”或“狡诈”时,就含有“怀疑和反感的意味了”。“卓越的头脑能博得钦佩,但永远不会博得情感”;“所有宗教都许诺说美好的意志和心灵都会得到奖赏,但却从没有对卓越的头脑和悟性作什么承诺”。
甚至肉体也是意志的产物。被我们模糊地称为生命的那种意志推动着血液,血液先在胚胎体内磨出沟槽;这些沟槽,再封闭起来就形成了动脉和静脉。认识的意志形成了大脑,就像想抓、拿的意志形成了手,或进食意志产生了消化系统一样。的确,这些对应——意志的形式和肉体的形式——是一个过程或同一实体的两个方面。它们间的关系在情绪中最能表现出来,在情绪中,感情和身体内部的复杂变化构成了一个复杂的整体。
意志的行为同身体的运动,并非是凭因果关系联系起来的两件不同的客观事物;它们中间没有因与果的关系;它们是完全一回事,是同一事物;只不过是以两种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罢了——一种是直接表现,一种是在感觉中表现……身体运动不是别的,正是客观化了的意志活动。……整个神经系统组成意志的触角,向里向外伸展……因为人类的肉体与人类的意志相符合,所以个人的肉体就与个人的意志、也就是个人的性格相符合。
理智会疲劳,意志却永远不会;理智需要睡眠,可意志即便在睡眠中也在起作用。疲劳像疼痛一样,在大脑中有反映;不与大脑神经相连的肌肉(比如心脏)永不疲劳。在睡眠中,大脑获得补养,但意志不需要任何养料。所以,用脑的人最需要睡眠。在睡眠中,人的活力降到植物的水平,而“意志仍旧按照它固有的性质工作着,不受外来干扰,也不由于大脑的活动及理智的运用——这是有机器官最繁重的活动……所有痊愈和好转都在睡眠中发生”。布达赫(Burdach)声称睡眠是最原始的状态,一点也不错,胎儿差不多终日沉睡,婴儿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在睡眠中度过的。人生是“与睡眠的一场搏斗:最初我们胜过它,但是终还是被它征服。睡眠是片断的死亡,被借来维持和恢复在白天消耗了的那部分生命”。“睡眠永远是我们的敌人,甚至当我们清醒时,它也部分地纠缠着我们。假如每天晚上噩梦连连,醒来后又必须沉思冥想,对这种头脑,即使是最聪明的,我们还能寄予什么期望?”
所以,意志就是人的本质。那么,倘若它还是一切生物、甚至“无生命的”物质的本质,那怎么办呢?倘若意志就是人们长期寻找却屡寻不获的“物自体”——所有事物的终极实在和隐秘的本质,那又该怎样呢?
那么让我们用意志去试着解释一下外部世界,并探究问题的根本。有人说意志是力的一种形式,我们说力是意志的一种形式。对休谟的问题——什么是因果律?——我们可以回答:是意志。既然意志在我们身上是普遍原因,那么,在事物中也是这样的;如果我们不把原因理解为意志,那么,因果关系将只可能是魔术一样神秘的公式,毫无意义。不懂这个奥秘,我们就会进入诸如“压力”、“引力”或“亲和力”之类神秘现象的死胡同。我们不知道这些力是什么,然而我们知道——至少知道得清楚些——意志是什么;因此,我们可以说,排斥与吸引、化合与分解、磁与电、引力与凝聚都属于意志。歌德在一篇小说的标题中表达了这一思想,他将情侣间无法抗拒的吸引力称为die Wahlverwandschaften——“选择亲和力”。吸引情侣的力量和吸引行星能力是一回事。
在植物的生命中也是如此。生命的形式越低级,理智的作用也越小;但意志却不这样。
在我们身上存在一种借助知识之光而追求目的的东西……在植物体内,只是盲目无声地以毫不改变的方式奋斗着。这两种情况都必须归属意志的名下……无意识是一切事物原始、自然的状态,因而,对某些物种来说,意识虽已成为他们的最高成就,但也是扎根于无意识之中的;而且无意识一直占据着优势。同样,大多数生物没有意识;但它们依本性行事——也就是,它们的意志。植物最多有一点极微弱的类似意识的东西;最低级的动物具备萌芽的意识。
亚里士多德说得对:在星球、植物、动物及人中,有着一种内在的塑造各种形体的力量。“动物的本能给我们提供了最好的解释,它最能说明存留在自然界中的目的论。就像本能非常类似于有目的的行为,实际上是根本没有目的一样,自然界的一切也类似于按目的的营造,而实际上却是根本没有目的的。动物身上的惊人本领表明了意志是多么地优越于理智。一头被牵着穿过整个欧洲的大象,曾走过数百座桥梁,却不肯走上一座不坚固的桥,尽管它看见桥上的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一只小狗不敢从桌上往下跳,它并不是通过推理而预见跳下去被摔的后果(因为它以前未摔过),而是凭着本能。猩猩发现一堆火,便会靠上去取暖,但它们并不将身体放进火堆里。显然,这些行为出于本能,而不是推理的结果;它们是意志,而不是理智的表现。
诚然,意志就是生命的愿望、尽最大努力延续生命的愿望。对所有生物来说,生命是多么珍贵!——而它又以多么沉默的耐心等待着它的良机!“金属中的电流可在铜和锌中长眠几千年,铜与锌放在银旁边会相安无事,可三者一旦在一定的条件下相互接触,银就会立刻化为火焰。甚至在有机界内,我们曾发现一粒干燥的种子,沉睡了3000年后,在适宜的条件下,便又长成植物。”在石灰存石中发现的活蟾蜍导致这样的结论:就是动物的生命,也能持续着千年之久。意志就是永生的愿望,死亡是它永生的敌人。
但是,它或许连死亡也能战胜?
2.生殖意志
通过生殖的策略和生殖中的牺牲,意志可以战胜死亡。(www.xing528.com)
每一个正常的有机体,在成熟期间,都急欲献身于生殖使命:例如一个受孕的雌蜘蛛吃掉刚刚受精的雄蜘蛛;又如黄蜂,则忙碌着为自己永远不能见到的后代搜集食物;人类亦莫能例外,为了后代的喂养、衣着和教育把自己拖得精疲力竭。生殖是每个有机体的最终目的与最强烈的本能;因为只有这样,意志才能战胜死亡。为了战胜死亡,生殖意志差不多完全超越了认识与思索的范围;即使连哲学家偶尔也会儿女成群。
在这里,意志表明自身是独立于认识的,好像依照无意识的特性盲目地起作用……所以,生殖器官应该是意志的焦点……生殖器官是维持生命的本原——确保生命绵延不绝;正因为是这样,它分别在“法卢斯”和“林盖姆”[6]中受到希腊人和印度人的崇拜。……赫西奥德[7]和巴门尼德[8]意味深长地说,爱神是第一、是创造者、是一切事物产生的本原。性关系……其实是所有行为动作无形的中心,虽然被蒙上了一层面纱,但它还是四处流露出来。它是战争的起因也是和平的目的;它是严肃的基础也是打趣的目标:它是永不枯竭的智慧源泉,也是一切意象的钥匙,以及一切神秘暗示的旨意。
与叔本华的理论相悖,从17世纪画家伦伯朗的画作中我们更多地感受到了爱在这对夫妻间的纽带作用.以及爱的分量。
“爱的形而上学”围绕着父亲对母亲、父母对子女、个体对种族的从属关系而展开。首先,配偶的选择,无论怎样无意识,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双方适合于生殖决定的,性吸引规律就在于此。
每个人都在寻找一个能弥补自己缺陷的配偶,以免这些缺陷进一步被继承……一个孱弱的男子会寻找一名健壮的女子……每个人都把对方具备而自己却没有的长处,甚至是对方具备的与自身的长处截然相反的缺陷,看成是一种美……为了尽可能地恢复种族的特征,双方的体质必须是这样的:一个人是对另一个人专门的、完美的弥补和补充,这正是另一个人极想得到的……在这里,个人行为不知不觉地遵循着高于其自身之上的某个东西发出的命令。……每个人,在他或她的生殖阶段过去后,就失去了对异性的吸引力……年轻而不漂亮仍然具有诱惑力,但漂亮而不年轻却什么也没有。……爱情的实质不是相互爱慕,而是相互占有。
但是,再没有比爱情婚姻更不幸的结合了——这正是因为婚姻的目标是为了人种的永存不绝,而不是个人的幸福。西班牙有句谚语说:“因爱情而结婚的人,必定在痛苦中生活。”关于婚姻问题的文学作品,差不多有一半显得愚蠢好笑,因为它们将婚姻视为相互匹配,而不是种族延续的安排。生殖目的一旦达到,婴儿的父母是“永浴爱河”,还是只恩爱一时,大自然好像全不在意。听从父母之言的婚姻常常要比爱情婚姻更加美满。但是,敢于抗拒父母之命为爱情而结婚的女子,在某种意义上是值得赞赏的,因为“她选择了最重要的东西,并遵从了天性(更确切地说,是整个人类的天性),而她的父母却以个人利己主义原则进行劝阻”。爱情就是最好的优生学。
因为爱情是大自然施行的骗术,所以,婚姻就是对爱情的消减,并必将导致幻灭。只有哲学家才能获得婚姻上的幸福,可哲学家从不结婚。
因为激情依靠一种错觉,这种错觉将对种族有利的东西,认为对个人也有利,当种族繁衍的目的达到后,这种骗术自然消失。个人会发现他被种族愚弄了。如果彼得拉克[9]的激情得到了满足,他的诗歌早就默默无闻了。
个人作为繁衍工具从属于种族,这表现在个人生命力对生殖细胞情况的明显依赖上。
性冲动可以被看作是大树(种族)的内在活力,个人的生命就像长在树干上的叶子,一边汲取树干的养料,一边又积极地为树干提供养料;这就是那种冲动如此强烈 并从人性的深处迸发出来的原因。阉割某人意味着将他从其赖以生长的种族树干上砍下,与主体分开,使他枯萎;他的智力与体力也因此衰退。物种的职责,也就是授精,在每个动物身上都是通过一切能力的瞬间涸竭和衰弱得以完成的,对大部分昆虫而言,代价甚至是很快的死亡——于是,塞尔苏斯[10]说:精液的射出就是一部分生命的丧失;在人身上,生殖能力的丧失表明一个人已接近死亡;滥用生殖能力会缩短寿命,反过来,节制会增强各种能力 特别是肌肉力量,正因如此,节欲成了古希腊竞技者锻炼的一部分。同样的节制能使一只昆虫的生命延长到第二年春天;所有迹象都说明,个人的生命,实际上是来自整个种族的生命。……生殖是生命的最终目的,这个目的达到后,一个人的生命便或快或逐渐消亡,同时,一个新的生命保证了种族的延续,并重复相同的过程……死亡和生殖的交替好像种族的脉搏。
只有在空间和时间中,我们好像是各自分离的存在;空间与时间构成了“个体化原则”,它将生命分解成出现在不同时间和地点的不同有机体;空间和时间是玛雅人的面纱——遮掩事物统一性的幻觉。实际上,世界上只有人种、生命及意志。“明白地意识到个人只是一种现象”,而不是物自体,在“不停变化的事物中”看出“形式的永恒”,——这就是哲学的本质。“历史的箴言应是:相同的事物,各异的方式(Eadem,sed aliter)”。事物的变化越频繁,它们在本质上越能保持不变。
一个人倘若永远不能把人和事物视作只是幻觉和幻象,那么,他就不具备哲学天赋……真正的历史哲学在于意识到:在千变万化、纷繁复杂的事件中,呈现在眼前的仅是同一而不变的存在。不管是昨天、今天,还是将来,这种存在所追求的是同一目标。所以,历史学家必须认识到所有事物中存在的同一性质……不论环境、服饰、习惯以及风俗如何不同,也必须看出共同的人性来。
我们常常以为,我们就是历史的中坚和巅峰,整个历史都是为了这个伟大时代的到来所作的迟缓而残缺不全的准备,但这种观念只是自负和愚蠢的想法。“一般而言,无论哪一个时代的智者所说的都是同样的事情,而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傻瓜也按照相同的方式行事,并干出事与愿违的事情;这种情形仍在继续下去。因为,如同伏尔泰所说,我们在即将离开世界的时候,会看到这个世界依然与我们发现它时一样愚蠢、恶劣。”
综上所述,我们对不可避免的宿命论现实有了一种新的、更可怕的认识。“斯宾诺莎说(《书信集》第62封),假如一块被掷向空中的石头拥有意识的话,那么,它也会认为自己是按其自由意志而运动。我对此可以作的补充就是:石块是对的。抛掷之于石块如同动机之于我;体现在石块中的一致性、引力和惯性在本质上与我自身能认识到的意志是一样的,当然,如果石块能感知,便也能意识到这种意志。”但不管在石块中,还是在哲学家那儿,这种意志都不是“自由的”。从整体来看,意志是自由的,因为除了它以外没有别的意志能够限制它。然而,普遍意志的组成部分——每个种族、每个机体、每个器官——都受到总体的最终制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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