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1〕，自楚之滕，踵门〔2〕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3〕而为氓〔4〕。”
文公与之处。
其徒数十人，皆衣褐〔5〕，捆屦〔6〕、织席以为食。
陈良〔7〕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
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
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8〕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9〕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
曰：“然。”
“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
曰：“否，许子衣褐。”
“许子冠乎？”
曰：“冠。”
曰：“奚冠？”
曰：“冠素。”
曰：“自织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曰：“许子奚为不自织？”
曰：“害于耕。”
曰：“许子以釜甑爨〔10〕，以铁耕乎？”
曰：“然。”
“自为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11〕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12〕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13〕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14〕，禽兽偪〔15〕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16〕焉。舜使益掌火，益烈〔17〕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18〕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
“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19〕忧之，使契〔20〕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放勋〔21〕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22〕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23〕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24〕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25〕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26〕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27〕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28〕之，秋阳以暴〔29〕之，皜皜乎〔30〕不可尚已！’今也南蛮
〔31〕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32〕，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33〕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
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34〕，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注释】
〔1〕许行：孟子时代研究神农学说的学者。〔2〕踵（zhǒng）门：登门。〔3〕廛（chán）：古代城市平民一户人家所居的房地。〔4〕氓（méng）：民。〔5〕衣（yì）褐：穿着粗布衣服。〔6〕捆屦（jù）：编织草鞋。〔7〕陈良：孟子时楚国的儒者。〔8〕饔（yōng）飧（sūn）：饔，早餐；飧，晚餐。这里作动词用，指自己做饭。〔9〕厉：损害。〔10〕以釜（fǔ）甑（zēng）爨（cuàn）：釜，古代用来煮食物的炊事用具，相当于现在的锅；甑，古代用来蒸食物的陶土炊具；爨，烧火煮饭。〔11〕舍：同“啥”，什么，何物。〔12〕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大人，指在位者、统治者；小人，指无位者，被统治者。〔13〕路：疲劳破败。〔14〕登：成熟。〔15〕偪（bī）：古“逼”字。〔16〕敷治：全面治理。敷，遍也。〔17〕烈：放火焚烧。〔18〕瀹（yuè）济漯（tà）：瀹，疏通河道；济，济水，水名；漯，漯水，也是水名，在今山东省。〔19〕有：又也。〔20〕契（xiè）：人名，相传为殷代的始祖。〔21〕放勋：帝尧之名。〔22〕振德：振，救；德，对人施恩德。〔23〕皋陶（yáo）：舜的大臣。〔24〕易：治。〔25〕与：有私有、享受之意。〔26〕治任：整理行李。任，挑在肩上的东西，这里是指行李。〔27〕强（qiǎng）：勉强。〔28〕濯（zhuó）：洗。〔29〕暴（pù）：同“曝”，晒。〔30〕皜（hào）皜乎：洁白的样子。〔31〕
（jué）：即伯劳鸟，人们很讨厌它的叫声。〔32〕膺（yīng）：攻打。〔33〕贾（jià）：通“价”。下文中几个“贾”字同此。〔34〕蓰（xǐ）：五倍为蓰。(www.xing528.com)
【译文】
有一个奉行神农氏学说的人叫许行，从楚国来到滕国，登门谒见滕文公说：“我这个远方来的人，听说您施行仁政，希望能得到一处住所，做您的百姓。”
文公给了他一处住所。
他的徒弟有几十个人，都穿粗布衣服，靠编草鞋织席子为生。陈良的弟子陈相和他的弟弟陈辛，背着农具从宋国来到滕国，（对滕文公）说：“听说您施行圣人的政治，这样，您也是圣人了，我们希望做圣人的百姓。”
陈相见到许行后非常高兴，就完全抛弃了自己原来所学的东西而向许行学习。
陈相拜见孟子，转述许行的话说：“滕文公确实是贤明的君主，虽然如此，他还不懂得（贤君治国的）道理。贤君与人民一起耕作养活自己，自己亲自烧火做饭，并且治理国家。现在，滕国有堆满粮食的仓廪和放着钱财的府库，这是侵害百姓来供养自己，哪里称得上贤明呢?”
孟子问：“许行一定是自己亲自种了粮食才吃饭的吗?”
（陈相）说：“是的。”
（孟子问：）“许行一定是自己织了布才穿衣吧?”
（陈相）答道：“不是，许行穿粗布衣服。”
（孟子问：）“许行戴帽子吗?”
（陈相）答道：“戴。”
（孟子）问：“戴什么样的帽子?”
（陈相）答道：“戴白绢帽子。”
（孟子）问：“（许行）自己织的吗?”
（陈相）答道：“不是，用粮食换来的。”
（孟子）问：“许行为什么不自己织呢?”
（陈相）答道：“（自己织）会妨碍耕种。”
（孟子又）问：“许行用锅、甑烧饭，用铁农具耕田吗?”
（陈相）答道：“是的。”
（孟子问：）“自己造的吗?”
（陈相）答道：“不是，用粮食换来的。”
（孟子说：）“农夫拿粮食交换（陶工冶匠制作的）器具，不算是损害陶工冶匠；陶工冶匠也拿他们的器具交换粮食，难道就是侵害了农夫了吗?再说，许行为什么不自己制陶冶铁，什么东西都从自家屋里取来用?为什么要忙忙碌碌同各种工匠交换呢?为什么许行这样不怕麻烦?”
（陈相）答道：“各种工匠的工作本来就不是能够边耕作边干的。”
（孟子说：）“既然这样，那么治理天下的事偏偏就是能边耕作边干的吗?有官吏们的工作，有老百姓的工作。再说一个人所需的用品，要靠各种工匠来替他制备，如果一定要自己制作以供使用，这是带领天下的人疲于奔走。所以说，有些人动用脑力，有些人动用体力。动用脑力的人管理别人，动用体力的人被人管理；被人管理的人养活别人，管理别人的人靠别人养活，这是天下通行的道理。
“在尧的时代，天下还不太平，洪水横流，四处泛滥，草木丛生，禽兽大量繁殖，庄稼没有收成，禽兽威胁人类，到处都是他们的脚印。尧为此独自忧虑，提拔舜来全面治理。舜派益掌管火政，益在山岭沼泽放火焚烧草木，禽兽逃窜躲藏。大禹疏通九条河道，治理济水、漯水，将它们引入大海；挖掘汝水、汉水，将淮水、泗水导入长江，这样，中原百姓才能耕种收获。在那个时候，大禹八年在外，三次经过自己家的门口都没有进去，即使想亲自耕种，能办到吗?
“后稷教人民耕种粮食，种植五谷；五谷成熟了，便可以养育老百姓。人之所以为人，吃饱、穿暖、安居而没有教养，便同禽兽差不多了。圣人又忧虑这件事，任命契担任司徒之官，把伦理道理教给人民。父子间有骨肉之亲，君臣之间有礼义之道，夫妇之间挚爱而又有内外之别，老少之间有尊卑次序，朋友之间有诚信之德。尧说：‘督促他们，纠正他们，帮助他们，使他们自得其所，随后赈济他们，给他们恩惠。’圣人为人民如此操心，还有空闲耕作吗?
“尧把得不到舜作为自己的忧虑，舜把得不到禹、皋陶作为自己的忧虑。把耕种不好百亩田地当作自己忧虑的，是农民。把财物分给人叫作惠，把善的德行交给别人的叫忠，为天下选拔优秀人才的叫仁。因此，把天下让给别人容易，为天下选拔优秀人才困难。孔子说：‘尧作为君主真是伟大啊！只有天是最伟大的，只有尧能效法天。尧的功德浩荡无边，人民甚至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帝舜真是个好君主啊！令人尊敬地拥有天下却不私自享用！’尧舜治理天下，难道是不用花费心思的吗?只是不用在耕作上罢了。
“我只听说过用中原的文明去改变周围落后国家的，没听说过用落后国家的东西改变中原的文明的。陈良是楚国人，爱好周公、孔子的学说，北上到中原地区来学习。北方的学者没有人超过他的，他称得上是豪杰之士了。你们兄弟跟他学习几十年，老师一去世就背叛了他！从前，孔子逝世三年后，弟子们收拾行李将要各自回去，（临走，）到子贡住处行礼告别，相对痛哭，泣不成声，这才回去。子贡又回到墓地重新筑了房子，独居三年，然后才回去。后来，子夏、子张、子游因为有若像孔子，所以打算用侍奉孔子的礼节侍奉有若，勉强曾子同意。曾子说：‘不行！（老师的德行）如同经江汉之水洗涤过，盛夏的太阳曝晒过一般，洁白得无人可以比得上！’现在，那个话语怪腔怪调的南方蛮夷之人许行，指责先王之道，你却背叛自己的老师去向他学习，这跟曾子太不相同了。我听说（鸟雀）从幽暗的山谷飞出来迁到高大乔木上，没听说从高大乔木上迁下来飞进幽暗山谷。《诗经·鲁颂》上说：‘征讨戎狄，痛惩荆舒。’周公尚且要讨伐它（楚国人），你却还向它学习，也真是越变越坏了。”
（陈相说：）“（如果）依照许行的学说，那么市场上物价就不会有两样，国中就没有欺诈行为；即使是叫小孩去买东西，也不会有人欺骗他。布和绸长短相同，价钱就一样；麻线丝绵轻重相同，价钱就一样；各种粮食多少相同，价钱就一样；鞋子大小相同，价钱就一样。”
（孟子）说：“物品品种质量不一样，这是客观情形。（它们的价值）有的相差一倍、五倍，有的相差十倍、百倍，有的相差千倍、万倍。你把它们放在一起等同看待，这是扰乱天下。做工粗糙的鞋与做工精细的鞋同一个价钱，人们难道还肯做（做工精细的鞋）吗?依从了许行的主张，是带领大家走向虚伪，哪还能治理好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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