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好美的国民
人类的生活，除了信仰生活而外，最要紧的要算是“美的生活”了。“据于礼、成于乐、依于仁、游于艺”，这四句话说明了文化的要义，可算是精微了。礼是什么，就是社会组织的制度。社会不能没有组织，组织没有制度时，它的组织力是不确定的。人类的生活决不是无情趣的无机的一个形骸，它成为生活的缘故是要有一个生活的机能。生存意识是生活机能的主体，而生活的情趣更是推进生活的动力。所以一切生物，号为“有情”，真是很巧妙的学语。一代的革命是改革一切社会组织的制度，但是在社会组织的制度未改革之前，推动社会生活的情趣，必然先起一种变化，出现一种改革。信仰生活的革命和艺术生活的革命往往先于社会制度的革命而起，后于制度革命的改革而成，等到它完成时，又是变化将起的时代了。这样变换不已，就是社会的进化。我想在论日本人信仰的生活之后，接着论他们的艺术生活了。
诗歌、音乐、绘画、雕刻、园林、建筑、衣饰，乃至一切生活的形式，无处不有美的必要，美是人类文化的一个最大的特质，也是一个最大的需要。把“美”的意义除却了的时候，将无从去寻人类文化的根源。我们看一切生物，他都具备特殊的“色香”，而这特殊的色香，一面是他生存必备的工具，同时更是推进他的生活的动力。性是生命的起点，所以“美”的表现更常常和性的生活成密切的关联。对于这一个事实，我们尤其是在禽类的形态声音当中看得最真切。雌雄竞争最剧烈的鸟类，它的声色美特别比竞争不剧烈的鸟类明显。在人类当中，美术进步而普及的民族也就是创造文化能力最大的民族。
同时我们也看得见，民族的特性表现得最明白一点不容假借的，是在它的信仰生活和艺术生活两方面。同是一个宗教，传到不同民族的社会里，它的性质完全会变了一个。中国佛教和日本佛教的不同，是很明显的。不单教如此，宗派也是一样。中国的禅宗和日本的禅宗，无论僧侣居士，都完全不相同的。中国的禅和尚禅居士，不是晋人的清谈，便是宋儒的性理，等而下之，便是借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参微妙，不借修为为口实，伪造禅机欺骗大众。日本的禅和尚禅居士，何尝不是有很多的毛病，很多的虚伪，在武家时代那一种真创的斗争社会中，坐禅、剑术、柔术，都成为斗争的精神训练的要义，而禅定可以变为军队的最高统率，创术的最高的秘奥，战斗的最高策略。无论你自己说是怎样高明的禅师，要在“战斗”和“死”的考试上不落第，才可以算为初等及第。艺术生活上，看出的特质也是多极了。它的特质如何，我们可以看出两点：一点是战斗的精神，超越生死的力量；一点是优美闲静的意态，精巧细致的形体。前者是好战国民战斗生活的结晶，后者是温带岛国之美丽的山川风景的表现。如果用时代来说，前者是武家时代的习性，后者是公家时代的遗音。就地方来说，前者是表现东部和西南部的短衣，后者是表现京都的长袖。固然这种分别都不是绝对的，而且横的交通纵的遗传的变化，经过很长久的时期，已经由混和而化合，造成了一种不易分析的日本趣味。这一种日本趣味很不容易以言语形容，也不容单讲一两点所能概括，然而我想称赞一句话，就是：“日本人的艺术生活是真实的，能够在艺术里面，体现出真实而不虚伪的生命来。”我还想称赞一句话，就是：“日本审美的程度，比较在诸国民中算是高尚而普遍。”如果我们从他的德性品格上去分析起来，崇高、伟大、幽雅、精致这四种品性，最多的是幽雅精致，缺乏的是伟大崇高，而尤其缺乏的是伟大。中国古人说起美的对象，总是举出日月星辰、碧霞苍穹来，什么满天星斗焕文章，也是用来形容美术的惯用语。大平原的国民审美的特性当然如此，至若山川美的丰富，在这样一个大陆的国家，更非岛国可比。日本人标榜为美的极致，不过一个富士山，伟大崇高也不足比中国的诸名山。不过它在一个海国山地当中，溪谷冈陵，起伏变幻，随处都成一个个小丘壑，随地都足供人们的赏玩。而这些山水都是幽雅精致，好像刻意雕琢成功一样。这样明媚的风光，对于他们的国民当然成为一种美育，而自然的赏鉴遂成为普遍的习性。《徒然草》的序文上说：“在花间鸣的黄莺，水里叫的青蛙，我们听到这些声音，就晓得一切有生命的生物没一样不会作歌。”这一种自然审美的趣味，在日本的确是很普及，不过太过于小气，没有平原广漠、万里无云、长江大河一泻千里的气度，是它一般的缺点。日本人一与中国人交往，最令我们感觉不愉快的，就是这一个性格。然而这决不是一二百年乃至三五百年所能变革的。日本这一个民族，至少也有了两千几百年的历史。他在这两千几百年当中，不断地受着天候、地理、历史的感化陶融，连好带坏，成了今天这么一个东西，好是他的习性，坏也是他的习性。我们现在所最需要知道的，不是他的好坏而是他是什么。一个民族在信仰生活和艺术上面，长处短处都是不容易抛弃更变的。我们看许多亡了国几千年的民族，乃至移转了几万里的民族，而至今仍旧能够保存他多少古代艺术的面目和审美的特性，如果具备这一种能力的民族，他保持民族质量的力量都具备相当的伟大。并且我们要晓得一种特殊的美术的成立，必定是要经过很长的年月，很多种类很多次数的文明混合。而在调和和创造上面，又必须保持着一种或数种民族要素的纯洁性，尤其最要紧的是他的血统的纯洁性，然后才能够达到文化的成熟期而成为一种特殊的美术。日本的美术构成的成分是很多种的，中国美术和印度美术，不用说是最基本的要素，但是看得见它尤其要紧的是日本民族的特殊性。只要是稍微对于中日两国的美术有过一点经验的人，无论是对于哪一种的作品，或是音乐，或是绘画、雕刻、盆栽、插花、书法，都能够一眼便看出他是中国的或是日本的。这一特点的发现，比之发现中日两国人身体面貌的差别尤其容易而确实，就好像中国书法中个性特质的表现一样。一千个学王羲之的人，绝对是一千个样子，各人的异点是一点也不能隐藏不能虚饰的。
日本民族一般比较中国人审美的情绪优美而丰富，这恐怕是正确的批评吧。我们走到中国的农村去，看得见的美术，只有一块石头上画着头大于身的土地神，一块木头上刻着的财神、五通神、三官大帝、关老爷神像的壁画，门神、门钱，红色的春联上写着文不对题而又别字连篇的联句，甚至除了安放一块石头以外，什么都没有的社坛。但是这些地方，我们还能够从千篇一律毫无自然美的陶融、人造美的创造的当中，体察出一种素朴的生意来。城市里面那些阔家的不透日光不通空气的四方五平的建筑，花园里很辛苦地盘制出来绿叶中显出白人头来的花神盆景，乃至瓦房里面挂着什么“草堂”，城市里面刻着什么“山馆”一类的匾额，名副其实的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园林构造，这许许多多名堂，我们在日本是绝对看不见的。日本人对于自然美的玩赏，是很有一种微妙的情趣的。最使我们注意的，是造园、盆栽、生花。把某处的风景缩小成若干分之一的一个园林，把某处的某一株松柏的奇古形态作标本造一个盆栽，把某一家的画法作基础作出一种生花的流义。这些还是很普通的外形。在这当中，更潜伏着很特殊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使死的东西添出生意。胡床边的篱落决不使我们生城市山馆的厌气，优美的茶馆当中的瓦壶竹档决不使我们发生瓦盖草堂的恶感，村落间墙壁上贴着的浮世画决不令我们觉得有看三官神像那样的劣等情绪。乞食的穷和尚吹着古韵悠扬的尺八，比之我们听宣卷要深几十倍的耽想中古时代历史。这种种地方，都是人人很容易察觉到的。(www.xing528.com)
中国文化传到日本已有两千多年，发展的成熟期大约可以分为两个段落。第一个段落是完全模仿唐制的公家时代，所谓平安朝的文化，可以算为是最成熟的时代。这一个时代里面，一般人民所接受的中土文化，只有被支配的法令被宣传的宗教，所以由统一的典章制度和学术的宗教信仰两种很深的文化成熟起来的艺术，是贵族的专有品。从各种方面看，我们都认识得出他们的内容决不浅薄，形式也决不鄙劣，然而范围是很狭隘而气力是微弱的。等到这一文化成熟了，便出现了本身的破产，公家制度的衰颓就是他文明腐化的证据。很像中国建康和临安时代的金粉文明，一样是充满了亡国败家的气象。于是政治上的统治当然不能维持而变为群雄并起的时代。制度文物在杀伐争战的当中，黑暗了几百年，直到得太阁统一群雄，家康继承霸业，丢开了腐败堕落的西方，在荒野的东海之滨造出一个簇新的江户文化。这是很值得我们注意的。我们要看得见日本文明的建设，是在很低级的民族部落时代，硬用人为的工夫，模仿中国最统一最发展的盛唐文化。这一种建设当然不容易使民众咀嚼得来的。由统一的公家制度变为分裂的封建制度，和中国的历史比较起来，很像是开倒车。其实，从日本当时的社会组织和文化普及的范围来看，便可以晓得封建制度的产生是各地方需要文化普及的自然要求。所以后来德川三百年的治世不禁把日本民族的势力结合起来，而且还把从前垄断在京畿一带地方的少数贵族手里的文化普及开来。从艺术上看，从德川中叶以后，民间文学、民间美术的发达兴起是日本空前的盛况，而且这一个时代的特色，是一切文艺都有着丰富的现实生活的情趣。同时一切制度文物，也都把“人情”当作骨子。日本民众好美的风俗和审美能力的增长养成，的确是德川时代的最大成绩。研究它的现象和因果，在日本史上是一个最专门而且重要的问题。我没有作详细批评的能力，也没有作精深研究的工夫，我只提出这一个注意点来，要大家十分注意。
一个人如果不好美就不懂得审美，这样一个人的一生是最可怜的一生。一个民族如果把好美的精神丢掉，一切文化便只有一步一步向后退，而生存的能力也只有逐渐消失。“美”是生存意义当中最大最高最深的一个意义。除了信仰生活之外，美的生活要算是最重要的了。人生的重要生活条件，中山先生举出五样，分别是食、衣、住、行、印刷。这一个分类是就产业为主的分类法。便以此着想，无论哪一样，不仅都要有，而且还要美；不仅要美，还要不断的要求美的发展进步。这样的人生才是一步一步向上的人生。如果有了番薯吃便永不再想吃米麦，有了棉布穿便再也不想丝织品，有了茅屋住便再也不想高楼大厦，只要披荆斩棘能走得通便再也不想修路，有了雕版印刷术便再也不想机器印刷，这种生活意识，还说什么文明，说什么进步呢？并且在道德生活上面，好美的关系更大极了。一个人要求道德生活的进步，他的心理和好美是一样的。不懂得好美的人决不要求道德的进步，即使有一种要求，也是很空虚很错误的。中国讲修身，把外在的生活丢开，专讲性理，结果不单物质的文明不得进步，连精神文化也一天一天倒退，把民族向上发展的能力，破坏得干干净净，都是为此。
所以我论日本民族的特点和寻它所以能够发展进步的原因，第一是我确实相信日本人具有一种强烈的“信仰力”。这“信仰力”的作用，足以使他无论对于什么事都能够百折不回，能够忍耐一切艰难困苦，能够为主义而牺牲一切，能够把整个民族打成一片。保守的人，他真能顽固到用性命去维持他所要保守的东西。革命的人，他真能够把生命、财产、一切丢开，努力作前进的战斗。日俄战争时候他们那一种肉弹的精神，无非是信仰力的表现。第二是我就举出好美这一件事来，这和信仰同样是民族最基本的力量。有了这两个力量，一个民族一定是能够强盛能够发展。只要这两个力量不消失，民族决不会衰亡，我希望中国的青年们要猛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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