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国主义实际：菊与刀大全集

第十六章　军国主义的实际

在世界大同还没有实现的时代，说国家是人类生活的最高根本，这句话恐怕不是过当。无论帝国主义如何，既然是国家，就不能不受“国家是武力造成的”这一个原则所支配。古人讲政治，说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孙子论兵，说是“兵者，国之大事”。所以说到建国，决不能离开兵力。不单不能离开兵力，而且若不是举国的民众在一个意志下面团结起来，认定军事是“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上下一心，作真剑胜负的预备，是决计不成的。日本建国的思想在前几章已经讲得很明白了，他是在一种“民族的宗教信仰”下面统一起来的新兴民族。他们把古代的满津里古登（政治）复活起来了，他们所信仰的是男性万能的君主神权，是武力中心的统帅政治，而“祭祀”，是他们理论上的政权出处。在这样一个国家组织之下，又当四周环境恶劣之极时，其由封建政治一变而为军国主义的近代帝国，这是毫不足奇而且在当时也是很应该的。

日本民族在现代总算是强盛起来了。虽然在文化上，西方诸国不过晓得日本是一个富于温泉而风景秀丽的地方，是一个以复仇和情死为道德中心的民族，而同时把“浪子样”认为日本社会伦理的标准，而把“日本文化”和“小儿玩具”看成同等的东西，然而到底不敢轻视日本的国力和民族力。从东方全体来看，日本维新的成功的确是有色人种觉悟的起点，是东方民族复兴的起点。前面几章，把日本“祀”的起源变迁大约说过了。就戎的方面来看，日本是怎样的组织呢？这也是我们不能不十分留意的。

军国主义这个东西，不仅只是一个思想上的表现而已，如果他仅只是一个思想的表现，决不能成为一个强大的势力，一定要成为一种制度，这一种制度，是以军事组织的力量作为政权的重心，一切政治的势力都附从在军事势力之下，一切政治的组织都附从在军国组织之下，必须这样，才能成为军国主义的国家。如果不然，即使拥有很多的兵力，我们也不能说它是军国主义。譬如英美那样的帝国主义大国，我们不能认为它是军国主义，而黑山那样一个小国，是很的确的军国主义。这一个道理，很多人是认识错误的。(www.xing528.com)

日本军国主义的组成要点何在？我们第一要看他军权和政权是统一在什么地方，所谓统制权的行使是行使什么机关之事，国防、外交、财政、教育、工业，这几个重大的政治机能是如何运用。第二要看他军队组成的制度如何，壮丁训练的普及程度如何，动员的设施如何，社会的风纪如何。我们要能够从这两点仔细观察时，就可以清楚了，日俄战争几年之后，日本的确是一个彻底的军国。虽然开设了议会，制定了宪法，然而政权的重心完全是在军事机关，操纵政权的主要人物完全是军人，议会不过是调济民众势力与民众势力、民众势力与军队势力的机关。内阁的主要任务是以民众意思和统治者意思两个重要事实作基础，从实际工作上打理政治的分工合作，使军国的企图能够确实成立。而且就整个的政治机能来看，内阁的权能实在薄弱得很。与其说他是内阁，不如说他是最高行政会议。再从财政上看，统制配分的基础完全是军国的利害，是国民经济的利害。配分的实际是把军费作为主要目的，其他一切经费都不过是处于剩余配分的地位。天皇的称号恐怕不能确实掌握军国，于是再加上陆海军大元帅的称号。军令机关，以大元帅幕僚的意义，完全独立于内阁之外，直属大元帅之下，不受政治上的任何动摇。掌握政治中枢权能的枢密院，在一方面是天皇的政治幕僚，另一方面是政治代表处。外交方针，财政方针，教育方针，都以国防计划为基本，所以外交是军事交际，财政是军需，教育是军事训育。这一种关系，是思想上固然看得出，在政治上，在法律上，也可以看得出的。日本的政治组织，所以不能学英美，并且不能学法国，而必须学德的原因，就是为此。由此看来，我们可以明白，一个国民的哲学，是说明他的行动，而不是指导他的行动。近数十年当中，各国的思想传到日本之后，尽管可以风行一时，而能长久存留在日本，而且化成日本人的思想表现在行动上的，只有适合于他这一种国家目的的思想。反之，则只限于学者的研究，少数人的玩赏，而不能发生实际的效力。

再从这三十年来的政权起伏，人物交替上看，我们可以很清楚的看出他的一个奇特处来，就是换来换去，总是在长州军阀势力的这一个圈子里。而政党的转换，更是从议会开设以后，一步一步和政权接近，便一步一步的被军阀同化。如果反乎这一个趋势的人，不是被压迫而倒，便是自己知难而退。英美式的两党对立的现象，固然不见之于日本，而法国式的小党分立的现象，亦不复见于日本的。自由党的势力先依附于伊藤，再依附于西园寺（西园寺虽是公卿，而其实是很聪明地能够顺应军阀的趋势的人），最近分裂之后，老老实实地依附到田中大将的麾下去了。进步党分裂之后，留着一个国民党的残骸，当桂太郎出而组党的时候，大多数的议员也都走到他的麾下。这种情形，有人说因为日本政党民众的基础太过薄弱。其实民众基础之所以薄弱的原因是过去许多年当中，在军国主义笼照之下的日本民众，的确是讴歌军国主义而不讴歌政党政治的。这一个军国主义的势力，到桂太郎出而组织政党的时候，已经出现破绽了。大家都知道，长州军阀的元老除了山县有朋之外，第一个最有势力有资望的，就是桂太郎。他是陆军大将公爵。在日俄战争之后，日本的政权可以说是完全操纵在他的手里。何以他要舍了军事上的地位而投身于政党的活动呢？在一方面，我们不能不佩服桂太郎的高明，而另一方面，我们不能不看见日本民众势力渐次勃兴。中国革命的成功和清朝帝室的崩溃，给了日本民众以最大的刺激，同时也给日本的军阀以最大刺激。桂太郎这个人，的确要算日本近代第一个有这大眼光的政治家。他看见世界大势的移动和东方革命潮流的涌起，知道军国主义的政治组织和军阀的政权不能长久继续。于是乎他毅然决然，抱定造成政党政治基础的目的，跳入民众政治圈里。同时他又看见英帝国覆败的时期逼近，东方民族独立机运的勃兴，于是乘着战胜俄国的余威，同时作联德倒英的计划。可惜他到底是前时期的人，他看得见大势的激变，而看不到这个激变是从社会的根底动摇起来的。时代的转换，先从中心人物的转换起，天时人事，都不容他的高飞，竟自饮恨而终。桂太郎死后，日本军国主义之政治的代表人物可以说是没有了。接着寺内死了，现在的田中，明明白白是军阀的回光反照。所以论日本军国主义的时代，我以为桂太郎的死是一个关键。自此而后，一方面出现了思想界的大变迁，一方面出现了国际政治的大变动。不单日本军国主义走下坡路，[明显判断失误。作者写作此书时，正是日本军国主义恶性大发作之时。]全世界的国家基础没有一个不走进革命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