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封建时代“町人”和“百姓”的品性
封建时代的政权、兵权、土地所有权,是藩主和武士阶级专有的,学问也是武士阶级专有的。教育的机关,除了藩学而外,私立的学塾也是为武士而设。商人、工人、农夫,不但是在社会阶级上被武士压服,连知识上也是被武士阶级压服了的。日本从前叫商人作“町人”,因为他们是住在街坊上的;叫农夫作“百姓”,这大约是把中国的熟语用错了。这两种人的品性很可研究。农夫完全是靠务农生活,虽是一生一世没有知识,没有学问,又没有社会上的荣誉地位,但是一生和自然做朋友,所以性格是很纯朴的。兼之那个时代政治思想是重农主义,藩主武士们脑筋里受着中国民以农为本的感化,至少对于百姓们的人格不会有很大的轻侮,所以还过得去。唯有商人,在社会阶级上既然处于被治的阶级,住的地方又和治者阶级接近,所营的生业又要依赖治者阶级,只在一种极鄙陋暖昧的空气里面作世袭的守财奴,性格上自然发生出很龌龊的卑鄙习惯来。人格上毫无地位的商人当然不会有高尚的德行,因为高尚的德行不但不能够帮助他的生活,反而会妨害他的生活。有名的实业家涩泽荣一,他有一篇论封建时代商人性格的文章,讲得很清楚。看他这一段话,就可以明白六十年前的商人气质了。
从前国家的租税,为主的就是米,也有征收蜡、沙糖、蓝、盐各种货物的。幕府及各藩邦,把自己所征收的货物,用他们的官船装到江户(就是现在的东京)、大坂去,用投标的方法卖给大商人,大商人再卖给门庄的小店家。此外虽然也有直接向农家收买米粮等类来贩卖的商人,不过大宗买卖却是由官府出来的。所以那个时代的商人不过是一种小卖店。这大一点的商人,所谓藏宿(是代官府卖货兼做货栈的商人)、“御用达”(是专替官府做买卖的大掮客),都是历代相传的大家。主人只要在屋子里面招呼一点年节计算,就可以了,其余生意的事都交给经理的人。到各藩府里出入,年节非送礼不可,对那些官吏非请他们吃酒嫖妓不可。只要这种事做得周到,生意就大可以发达了。(www.xing528.com)
这个时代,商人和官吏的社会阶级相差得很远,绝对是不能够同席谈话的。极端的讲,简直就是没有把商人当人。江户那样大都会比较好一点,小藩地方尤其利害。小小一个代官出门,商人农夫都要跪在地下。商人见武士,无论什么事,都是绝不能够辩论是非曲直。如果武士们出了一个难题,实在不能应承,也不过只敢说:“贵意是一点不错的,请许我详详细细的想过之后,再来回明就是。”总而言之,当时商人对武士,实在卑贱到极点的了。
商人既处于卑贱的地位,当然养成了一种卑劣的性格。从前那些武士们,对于商人是很鄙屑的,他们所读的中国书也都是充满了贱商主义的文字,以为这是下贱人天生的习性,叫这种性质做“町人根性”。骂人的时候,也就把这一句话用作顶恶劣卑贱的意义。一直到现在,上流社会里面的人平常还拿这句话来骂人。就这一点看来,就可以晓得日本的封建制度,一面是养成一部分食禄报恩主义的武士,一面也造成下贱卑劣的商人。武士的性格是轻生死,重然诺;商人的性格是轻信义,重金钱。一面是回教式的神秘道德,一面是犹太式的现金主义。所以承继武士道气质的武人虽然专制,却是许多年来的历史把他造就成一种意志坚强,自尊心丰富;能够不怕强权,同时也就不欺弱小;在战阵上能够奋勇杀敌,而在自己失败的时候,也就能够为惜名而自杀。我们要晓得欧洲尊重女子的风俗是出于骑士怜爱女子,就可以推想所谓武士道的特质了。我常常想,何以欧洲人对于美洲土人那么残酷,竟忍心动辄坑杀数十万的土人,原来这种行径绝不是出于纯粹的战士,而是出于拿了刀的商人和流放犯。日本封建时代的所谓“町人根性”,一方面是阴柔,而一方面是残酷。以政治上的弱者而争生活上的优胜,当然会产生这样的性格。现在日本的实业家里面,除了明治时代受过新教育的人而外,那些八十岁的老人里面,我们试把一个武士出身的涩泽和町人出身的大仓比较研究起来:一个是诚信的君子,一个是狡猾的市侩;一个高尚,一个卑陋;一个讲修养,一个讲势利。这两种极不同的性格,就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出武士与町人的差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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