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的时代悲剧(57)
在复活节的前几天,《天风》的编者,要我写一篇应节的文字,但是我想了许久,还是写不出来。我所以写不出来,是因为心中没有灵感。在这个剧变的时代里,说一些不关痛痒的话,或者把滥熟的旧调,重弹一遍,我觉得是毫无意义的。我不但没有灵感,并且心中充满悲哀。复活节对每一个基督徒,都应当象征着光明、快乐,与希望,但我觉得我们不配享受这个福气。尽管我们在复活节里,照例举行一些仪礼,照例讲述这个人类史中最有意义的神迹,这时候的热闹,也不过像蜃楼海市的幻景,只有增加我们的感叹与悲哀而已。
我说这是一个剧变的时代,不知道有多少人能体会这句话的意义,就是体会了,是否能对它发生应有的反应。几千年来的历史,是人吃人的历史,是阶级斗争的历史。许多盲目的人们,以为“阶级斗争”的说法,是某一政党别有用心的宣传,他们没有晓得,阶级的存在,已经是一个事实。他们没有惋惜着这一个事实的存在,没有想法子把这个事实改变,反而怨恨那些要推翻现实,要把阶级消灭的人们。难道我们应当永远维持有阶级的社会,应当永远要人做政治和经济的奴隶吗?
一个社会性的革命,正在我们目前展开着。无论我们对“世界革命”这个名词怎样畏惧,怎样恨恶,它已经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劳苦大众的反抗,弱小民族的斗争,和国际间民主与反民主两个力量的尖锐对立,都是世界革命进程中所必有的现象。在目前的阶段中,这个革命的主要任务,在消极方面,是反对新式帝国主义和与它相依为命的封建力量压迫民众、奴役世界的企图;在积极方面,是要联合一切民主力量,去建立一个自由平等、没有阶级、共劳共享的新社会。资本主义已经不能适应我们的时代;它造成经济的不平等,它造成帝国主义,它是过去两次大战,和未来可能发生的第三次大战主要的根源。它的内部是充满了矛盾的;它的巨量生产,不是为着人民大众的享受,而只是使财富集中到少数人的手里。财富集中,就使人民大众的购买力低落,而这就必然地演成经济恐慌、生产停顿、普遍失业、对外侵略,和世界战争这种种可怕的现象。资本主义是衰老了,它已面临着最后的崩溃与没落了。
但是,资本主义虽然已经走向没落的路,在这最后的独占阶段中,它还是保持着雄厚的力量。在这种情形之下,它所享有的特殊地位与利益,它是不甘放弃,也是不肯轻易放弃的。因此,为要保存自己的生命,它就必须造成一套理论,作为主张维持现状的口实。这套理论,就是我们两年来所常听见的以反苏防共为骨干,以和平自由为号召的理论。提倡这套理论的人,歇斯底里地奔走相告,说战争的威胁,就在目前,所以他们自己,必须马上积极准备。但是,世界的和平,真正被威胁了吗?我们看不见有什么征象,使我们这样感觉。相反地,如果战争真的来到,我们相信,造成战争的,正是那些整天喊着和平受到威胁的人们。我们还要再问一句:人类的自由真正被威胁了吗?是的,它不只受到威胁,而且事实上,它根本早就已经不存在了。一个把人力当作商品去买卖的制度,根本上已经把人当作奴隶。在这样的制度下,如果人还有什么自由,那只是贫穷的自由、饥饿的自由、失业的自由,和樊笼中小天地的所谓政治自由而已。资本主义的自由,是个人主义的自由,而个人主义,是产生目前的社会和国际间种种病态的主要因素。因此,维持资本主义式的自由,就等于维持资本主义,维持阶级社会;就等于纵容帝国主义,奴役弱小民族;也就等于制造第三次大战。
在这种情势之下,悲剧就发生了。从历史的观点来说,宗教革命和工业革命,是同一社会发展的两种表现。宗教革命产生了基督新教,工业革命产生了资本主义。基督新教所反抗的,是罗马教封建性的独断与专制。而工业革命所要打破的,也还是那个已经不能适应新的生产方式的封建社会。这两个革命都一样地提倡自由主义、个人主义、放任主义。从这个历史的发展来说,基督教和资本主义是同一时代,是同一社会演变的产物。因此,它们就不只是息息相关、相依为命,而且几乎是对孪生的弟兄了。
目前基督教时代悲剧的主角是美国;它之所以做了这个悲剧的主角,也是由于这个历史的发展。美国是一个新兴的资本主义国家,在第二次大战以后,它并且一跃而为资本主义的国王。美国的建国,和它之所以脱离母国,一部分是由于政治和经济的斗争,另一部分是由于宗教信仰的冲突,而这二者是互相联系的。因此,美国资本主义的精神,可以说就是现在流行着的基督教的精神,而资本主义所提倡的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也就是现在一般基督教人士所提倡的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
现在以美国为领袖的新十字军,我们已经说过,是以反苏反共为骨干,以和平自由为号召的。如果我们把握了上面所说的这个历史的事实,我们就可以毫无疑义地说,这个十字军所要真正维持保护的,不是人类的幸福,不是复活了的耶稣所要我们相信的救人救世的福音,而只是现在少数人的特殊利益,只是已经和资本主义打成一片的有组织的基督教。如果说得坦白一点,这个十字军所要维持保护的,只是资本主义的自身。
从两年来美国基督教一般的舆论和趋向来看,我们就可以晓得,以上所说的话,并没有什么夸张。也许有不少的人还是天真地相信:基督教是超然的,不偏不倚的。在过去若干年中,美国“新正统派”神学中几位特出的领袖,曾大声疾呼地警告我们:不要像纳粹主义那样,把国家和种族当作上帝,也不要像共产党那样,把无产阶级和共产主义当作上帝。他们说:基督教是超主义、超国界、超时代的;只有上帝是绝对,其他的一切都是相对。我们当时听见这个警告,就好像听见先知的声音。但是,曾几何时,我们又亲眼看见这些“超然”主义者把资本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自由主义,当作上帝,尽心尽力去侍奉它。他们拿来警告别人的话,不幸又落在他们自己的头上。基督徒们平常是反对唯物论的。唯物论有一个重要的成分,那就是经济决定论。经济决定论似乎否定了基督教所主张的精神超越性,和精神决定物质的看法。但从目前西方基督教的趋向来看,我们却没有方法否认唯物论所表彰的这个真理。生长在某一个社会制度里的人,他的生活、他的思想、他的灵性、他的道德,都无形中受到这个物质环境的铬铸。他每天所看的报,所听的无线电,所接触的人物,甚至他从礼拜堂讲坛上所听见的道理,都是从这个社会制度所认可的模型中印铸出来的。如果有人真的看透了这种关系,跳出了这个模型,他马上就会被看作现行社会制度里的叛徒。做叛徒是一件危险的事,至少是一件不愉快的事。相反地,明哲保身、随波逐流,却是一件更舒服、更体面的事。(www.xing528.com)
但这不只是一个理智上情感上的问题,它更是一个切身利害的问题。在现行社会制度里面,有少数的人是从它得到特殊而优厚的地位与利益的。还有无数的人,是附属或寄生在他们里面的。利害之所在,当然也就是心灵之所在。就是神圣的基督教会,也不能例外。现社会里的中上阶级是它的经济来源,而因此,它所宣传的宗教,就不能不受着这个社会阶层的意识形态的支配。既是这样,我们就难怪现在西方的基督教无形中做了社会变革的阻力,做了保守力量的代言人。
如果上面所说的那个新十字军所要镇压征服的,只是某一国家的革命力量,问题还不太严重,但现在,它的活动范围,却是整个世界。在欧洲,在亚洲,在非洲,以至在世界其他的角落里,这个十字军都积极布置它的阵线,努力号召更广大的群众。在它所驰骋的各个疆场里,最使它感到头痛,也最富于悲剧性的,恐怕是中国了。在中国,两个对立力量的斗争,正面临着具有决定性的阶段。在这以后,中国或者平安地转入一个新的局面,或者变成另一次毁灭人类的原子弹大战的导火线。这两个可能,究竟哪一个会变成事实,还是在不可知之数。在这个严重的关头中,中国基督教的处境是可悲的。中国基督教的传统,主要的是英美基督教的传统。在目前,它和美国的关系,尤为密切。它的宣教师多数是从美国来的;它的领袖人才多数是在美国训练的;它的许多重要组织与事业,都是由美国教会资助的。由于这种种关系,中国基督教的信仰与思想,几乎就是美国式基督教的翻版。
我为什么说中国基督徒的处境是可悲的呢?那就是因为中国正面临着一个有史以来的最大转变,而基督教在这个转变中,除了怜惜自己、逃避现实的消极态度外,似乎就无话可说,无事可做。这种消极态度,还算是好的。事实上,有不少的人,是追随着新十字军的路线的。即使他们没有做出什么惊人的事,他们至少是这一条路线精神上的支持者。
基督教在中国的历史,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历史。拳乱是由于暴民的迷信,我们姑且不去说它。但在“五四”以后——1922至1925年之间,中国的反基督教运动,却是由知识分子领导的。他们说基督教是人民的鸦片,是帝国主义的走狗,是文化侵略的先锋。我们当时听见这些攻击的话,就义形于色,振振有词,以为这是误解,是谩骂,是“过激”的宣传。我们觉得基督教这个纯洁超然的宗教,不应当受到这样的侮辱。二十几年过去了,我们回头一看,却觉得这些攻击的话,含有不少的真理。如果我们的思想路线是和现在西方基督教的思想路线一样的,我们的确是无形中变成了帝国主义和文化侵略的工具。如果我们所能宣传的宗教,只是逃避现实的、个人主义的、奋兴式的宗教,那么,从要求解放的广大群众的眼光看来,基督教也只能是人民的鸦片。时代是要进展的,如果我们的宗教是迷信的、落后的、违反人民利益的,那么,我们的一切,都将遭受历史的无情审判与清算。到那时候,如果我们还以为我们是为义受逼迫,是背负了耶稣的十字架,那就更可悲哀了。
我们还要指出一点:目前基督教所以演成这个悲剧,不只因为它走错了方向,向现实投降,也因为它忘记了历史演变的因果关系。基督教对现在的革命运动,是完全没有了解的;它所看见的,不是它的积极意义,而只是它的消极作用。它看见一些以暴易暴、以牙还牙的事实,而因此它就几乎完全否定了这个运动。这些以暴易暴的事实是常常被宣传者所夸大、所歪曲的。然而我们却不必否认它的存在。但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实呢?在许多的原因中,我们只愿意指出一个,那就是“历史的报复”。这句话的意义,需要一点说明。资本主义社会,已经不能适应现在的世界环境。它抛弃了它自己所提倡的自由平等的原则,造成了许多违反人民利益的事实。现在它衰老了,没落了。如果它肯自动退位,让别人建立一个更能适合时代需要的新制度,那么,问题是很简单的。但事实却不是这样。这个不应当存在的制度,还是要作最后的挣扎,用种种方法,阻止革命运动的进行,藉以挽救自己的命运。这样一来,世界就不能不逐渐演成一个两极化的局面——一方面要改变现状,另一方面要维持现状——而我们所痛惜的,恨恶的,认为是违反基督教精神的“历史报复”,就不得不面对着我们。我们没有晓得:这个革命运动所用的暴力,正是现行制度中有形无形的暴力的反应与结果,而这个革命运动之所以存在与发展,也正是因为我们没有尽到应尽的任务,从事于社会的革命,反而推波助澜,把历史的车轮拖住,让基督教变成目前世界反动力量的工具。如果说得确实一点,受到逼迫的不是我们,而是被压迫在现制度下的许多无辜的人民。我们自己没有负起十字架,而是把十字架压在别人的肩膀上。如果我们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我们就只有伤痛与忏悔。
基督教的历史悲剧,就在这里:在过去一百多年的历史中,它不知不觉地变成一个保守的力量。在目前的世界,它更变成一个反动的力量。基督教在现制度的环境里,感到温暖与舒服,因为它的意识和它所宣扬的教义,都是这个环境所孕育出来的。因此,它留恋着这个环境所给予它的特殊的地位和虚幻的自由。但这种种还不足以构成悲剧。悲剧的所以产生却因为现在的资本主义国家,不只把它们自己这个反历史的计划,当作福音,向世界宣传,并且通过金元和军事的力量,使它与各国的反动力量结合。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由于这个反历史的计划,他们帮助德国复兴,终而使它变成第二次大战的戎首。现在,历史正在重演,日本的复兴,又在美国的扶助与鼓励下进行。在许多人的心目中,美国已经变成一个新的帝国主义。在这个历史悲剧的进行当中,基督教不但没有本着先知的精神提出抗议,反而与这个反动的计划几乎完全打成一片。这是很可惜的。
为要避免误会起见,我愿意补充一句:当我把目前的基督教看作一个悲剧的时候,我并没有否认了,或抹煞了基督教里边许多可敬爱的人物,和许多有价值的事业。在中国,在全世界,有许多虔诚的基督徒们,从事于种种建设的工作。他们不求闻达,埋头苦干,在个人的岗位上,为他们的信仰,做有力的见证。在中国,在全世界,也有许多基督的组织,以自由、平等、博爱的精神,服务人群,抵抗罪恶,把耶稣基督胜利的福音介绍到徬徨苦闷的心灵里去。这正证明复活了的耶稣永远是我们的光明与力量,无论我们怎样愚昧、软弱、自私,他还是永远站在我们面前,向我们呼显,要我们得到灵性与思想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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