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地不朽(55)
甘地死了；他的死是我们所想不到的。他不死于帝国主义者之手，不死于疾病，不死于绝食，而偏偏死于他所爱护的印度人的手里。对于他的死，哀痛两个字，不足表示我们的心情。我们是面对着一个伟大的灵魂——他象征人类的爱，他显示了活的上帝。他死了，但他没有死，他将永远活着——不只活在人的心里，也将永存于天地之间。他的死在我们心中所引起的情绪，不是悲痛，不是惋惜，而是无穷的景仰，不尽的追思。
甘地的非武力主义行得通么？甘地的政治见解适合于现代环境么？甘地的绝食能够消灭印回的仇恨么？这些问题，我以为都是不成问题的。甘地究竟是个人，究竟是时代的产物，他的主张，不能不受环境的限制。甘地之所以不朽，不在他的政治见解，而在于他的精神与人格。他的精神与人格是什么呢？让我引他的自传中几段话来说明。
我一般的经验，使我确信，除了真理以外，没有别的上帝，而实现真理的方法，就是唯爱……只有完全实现了唯爱，才能完全体认真理。
若要与弥漫宇宙的真理的精神面对面地相见，我们就必须爱受造之物之最卑微者，如同爱我们自己一样，一个有志于此的人，因此便不能对生活的任何方面取超然的态度；就是为这个原故，我对真理的追求，使我不得不投身于政治。
与一切含生之物，合为一体，若没有自洁的功夫，是不可能的。没有自洁而欲实行唯爱，那只是梦想。一个心地不清洁的人，永远不能认识上帝。(www.xing528.com)
一个人若要达到完全的洁净，就必须超出爱憎迎拒的逆流之上，要在思想言语行为上变成一个“忘情”的人……在我看来，征服潜藏着的欲念，比用武力征服世界难得多……我必须把我自己消失至于零度。一个人若不能自动地在同类甘居末位，就不会得到解脱，因为唯爱是极度的自卑。
这就是甘地的精神与人格。以上那几段话，如果我没有把来源说出来，也许有人以为是一个基督徒所说的。这些话不只表示了他的伟大，同时也可作为宗教最好的定义。甘地之所以不朽，就是因为他具有这个精神与人格。天地可废，真理不灭，人格永存；即使甘地的政治见解错误了，即使他的非武力主义失败了，他还是不朽的，因为他所表现的精神是超时代的，是人类所不可须臾离的。
十几年前，我翻译了《甘地自传》；上面的话就是从那个译本摘录出来的。1939年我参加在印度玛都拉斯举行的世界宣教大会的时候，同几位中外同道顺便访问甘地、泰戈尔和尼赫鲁。我们在甘地的修道院住了两天，分享了他的简单生活，每天清早，在灿烂的星光中，参加他的祈祷会；每日下午，随着他步行到一个小村里，去慰问他一个病中的朋友。在初次接见我们的时候，他坐在书室的地上，身上只围着一块布，面貌清癯，而精神矍铄。我把那本《甘地自传》译本送给他，表示我自己对他的崇敬，也表示全中国人对他的崇敬。我们面对着他，就好像面对着一座高山，感觉到宁静、超脱，又好像在尘世的混浊中，呼吸到上界的清新空气。
甘地失败了么？不，甘地成功了。他数十年中，以赤手空拳，与英帝国主义抗衡，再接再厉，终于取得印度的解放。现在印回问题虽然还没有解决，但甘地已经散播了和平的种子，他的精神感召仍将作为印度民族间和平合作的一个伟大力量，使少数极端分子，无所施其技。我们想到甘地的死，就想到耶稣在十字架上的牺牲。耶稣是胜利了，甘地也成功了，所以他能够对他的凶手说：“你来得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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