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活泼的民族性
美国的一般人民是很可爱的,他们的性情很有一点像小孩子。他们是很活泼的——正如孩子一样,他们对任何新鲜的东西都会发生兴趣。然而也正像小孩子一样,他们的兴趣,是不大容易持久的,他们永远追求新的东西,很久以前,他们曾经疯狂似的喜欢过中国的麻将牌;又有一个时候,他们被一种拼字的游戏叫Crore Word Puzzle的迷住了;再过一个时候,他们又热烈地玩着一种算命的把戏叫Horoscope。然而这些东西都不会长久地吸引他们;他们不像中国人,喜欢打麻将的就一辈子打下去。
美国的一般人民也是天真的。他们对一个陌生的人,可以把他们自己介绍给他,甚至可以拍拍他们的肩膀,这和英国人的脾气就大大的不同。你同一个英国人认识很久了,可以和他做一个很好的朋友,但在未被介绍以前,和刚认识以后,他对你是冰冷的。记得在英国乘坐火车的时候,感到非常不便,因为他们的每一个车厢都是互相隔离的,非等车停了,你不能从这一节车厢走到那一节。这正象征着英国的国民性。而美国人都可以一见如故。为着这个缘故,中国人和美国人就特别合得来,特别容易要好。
因为美国人民是天真活泼的,所以他们对于一件事情,很容易发生迅速而富于感情的反应。这个反应里面,也常常会充满正义感。然而他们有时却使人失望,因为和他们所在意、所喜欢的其他东西一样,他一下子就会冷淡下去。他们对中国问题的态度,就是一个劲的倒干。在中国抗战初期的时候,他们把中国捧得天那么高,把中国的某些人物,当偶像去崇拜。但到了抗战末期,中国的弱点慢慢暴露出来以后,他们有许多人把中国看的一钱不值,甚至把中国只看作一个地理上的名词。似乎他们对中国问题,和其他许多问题,都是浅尝而止,因而不能得到一个清楚而深刻的把握与看法。最能影响美国人民思想的一种哲学,就是杜威的实验主义。这个哲学的主要理论,也可以说是学以致用,用而后学。这当然可以当作是一种学问与生活打成一片的现象,但也可以流为一种急功近利的庸俗的态度。美国人民的长处在于此,美国人民的短处也正在于此。如果我们要说的更正确一点,我们就应当说:杜威的哲学就是美国人民生活的产物。
法治的国家与守纪律的人民
初到美国旅行的人们,对于他们的行李,也许会小心翼翼地考虑它的安全。在我们中国,我们是住在一个小偷和强盗的世界里,你眼底下的东西,有时也会不翼而飞。但在美国,你却可以完全的放心。你坐在一个车厢里,到另一个车厢去吃饭,你的大衣、行李,可以不用看守,甚至在一个似乎是很纷乱的场合里亦如此。这是因为美国人比中国人有钱,不肯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吗?这当然也是一个原因;然而我想也是因为他们尊重别人和别人的财产,这就是他们的民主精神。在一个公司的机关里,人多的时候,他们永远是自动的排起队来的,永远不会抢在别人的前头。他们守秩序,守纪律的精神,我们中国人就只有五体投地的佩服。
美国是一个民主的国家,有的时候我们批评美国,说他只有政治的民主,而没有经济的民主,这是很对的。然而美国政治的民主,却已经够我们羡慕的了。
美国人民是有自由的,我们从来没听见过他们的言论受过什么限制,或者他们开会,要呈报什么机关,或得到什么许可。是的,因为宣传的工具,大半是握在资产阶级的手里,所以他们常常可以对异己者以有力的打击,但这只是一种公开的、文字上的打击而已,我们从来没有听见过他们的政府,用什么恐怖的方法,去对付人民。在劳资对立的状态中,美国工人的报酬与活动,当然也常常遭遇到阻碍与摧残,他们甚至也遭受到特务的恐吓与破坏,但是在一起纠纷里面,他们都可以诉之于法律。法官当然说不定有阶级利害的成见,而法律的制定,当然也是为着保存现行社会制度设想的;但大体上,法律的尊严,是美国人民所共同尊重的。侵犯了法律尊严的人们,是必定遭受到舆论无情的指摘的。
罗斯福所提倡的四项自由的一项,就是免于恐惧的自由。在他们的政治生活上,美国人民是没有恐惧的。回顾我们今日的中国,似乎我们也还保留着一点的自由,例如,新闻检查制度,现在还没有恢复。然而我们不能不说:这一点点的自由,是在刀尖上支持着的自由,是面对着机关枪口的自由。换句话说:它是战战兢兢地怀着恐惧的自由。(www.xing528.com)
美国人民参政的权利,也是值得我们羡慕的。不管他们的这个权利,是怎样的在某些大前提上受着限制——例如:美国的两个大政党,都是资产阶级的政党,而一个真正能够代表人民大众利益的政党,还不可能建立起来——他们在这个范围内的权利,是没有受到限制的;他们在运用这个权利的时候,也不容许官僚政客的贪污舞弊。
他们对于国家的行政,对于行政的首长,可以自由坦白地批评,如果他们做了什么国家认为是犯法的事,国家也只能像平民一样,在法院里对他们起诉,而审判的进行,也必须是公开的,是依照法律的。换句话说,他们是能够维持着司法的独立与尊严的。在战争中,官员和他的家属也同平民一样,受到配给制度的限制。如果他们违反了这种限制,他们也同样受到法律的制裁。在我们中国,我们的政治,是人治而不是法治,在现在,是无法无天的人治。做官就是一种特殊的权利,做了官,就可以把一切的法律丢在背后,说得好听一点,这是重人情而轻法理;说得确切一点,这是封建时代的“家天下”,是专制时代的“朕即国家”。在这样情形之下,遭殃的是人民:他们已经不是国家的主人,而只是统治者豢养的奴隶。
有人说:“美国也有臭虫”,“美国的月亮并不比中国的大”,这似乎是我们的一种安慰。说到月亮,她的确不比中国的大;但关于臭虫,我在美国住了四年多,却没有见到一个。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可以假定美国不能绝对没有臭虫,美国的政治,也决不可能是一种完全清洁的政治。如果我们要找一些实例,我们也可以得到许多材料。我们尤其不能忘记的,就是美国对于人种的偏见。他们对黑人的态度,他们在某一时期,甚至在现在,对中国人的态度,都是美国政治上和文化上的一页污史。但是无论如何,拿美国的政治和中国的政治来比较,我们不能不说是鞭长莫及的了。
集体的生活
民主精神的一个重要的考验,就是人与人间的关系。民主的起点,就是人与人共同地、和睦地、合作地生活着。在这一点上,美国人有特别的长处。假如你参加了夏令会,或少年营这一类的集会,你看见里面的青年男女,你就马上会感觉到他们那种团结愉快的精神。他们有许多通俗的民歌,是每个人从小就唱得烂熟的;他们也有许多集体的游戏。他们三个人碰在一起的时候,就决不会寂寞地各过各的生活,他们马上就会彼此认识,采取某种程度上的共同行动。在团体的生活里,他们永远是热闹的,是会讨论到大众的事的。最使我们佩服的,就是他们团体组织的能力。他们一群人在一起的时候,很快地就会产生一个组织,实行高度而有效的自治生活。在团内是这样,在团外尤其是这样。曾经到过抗战前的牯岭或北戴河这一类避暑区域的人们,都可以看见他们是怎样井井有条地把一块小小的地方变成一个有组织的社会。如果你到纽约或芝加哥的“唐人街”去看一看,你就可以晓得这二者之间的分别。“唐人街”也还是一个社团,但是它是一个顽固的、封建的社团。在那里,你可以看见中国人拒绝了他们四周的进步的文化,而保持了他们祖国的腐烂的传统。从某一个观点来说,这也许是一个优良的特点,因为,这表现了民族的顽强性。最不容易同化的犹太人在中国开封等地是被同化了,而“唐人街”的中国人,却永远不会被同化的。但是,如果我们看得深一点,我们就晓得,“唐人街”中的生活,实质上并不是社团的生活,而只是一盘散沙的个人主义的生活。记得二十几年前初到美国的时候,最使我伤心的就是那时候的所谓“堂战”,那就是在“唐人街”里两个“堂”的中国人互相厮杀。有时候,情形太严重了,美国当局就要出面干涉。这是我们中国的一个缩影,这是民元以来在内战中消耗的中国的缩影。在美国人,这是不可想象的,而原因就是他们有民主的传统,而我们没有。
假若你是一个暴发户,你穿了很讲究的礼服,你在家里坐着,却不知道你应当做什么,或者要到哪里去,你心中将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你大概会感到烦恼无聊;你不知怎样自处;你会喜欢找刺激来兴奋自己,叫你能够忘记掉你的烦躁与无聊,这一幅形容过分的漫画,多多少少,可以作为美国一般人民的写照。美国是一个新兴的资本主义国家;虽然现阶段的资本主义,已经露出许多破绽、许多矛盾,美国的资本主义,却还没有到一个山穷水尽的地步。在过去两次大战里,她都是胜利者,是军事的胜利,当然也是经济地位的胜利。在第二次大战后,她更一蹴而就,成为天之骄子。我们的世纪变成了“美国的世纪”。美国的经济恐慌,也许不久又会来到;然而在国内,她有雄厚的力量,全世界里的,她也有广大的市场。她的民主的传统,也不会使她在政治和经济上,走到绝路上去。在许多其他的国家里,因为国内外环境煎迫,她们都不能不探索一条比较鲜明的路线,无论这是向左的、向右的,或是中间的,但也可以说没有政策;她想往后退,但世界的潮流,却不让她往后退;她想前进,然而巨大的保守力量又不许她前进。
说到她的人民,他们也是在歧途中徬徨着的。他们的社会是不平等的。但因为一般人民的物资水平是相当的高,他们并不感觉到什么燃眉之急的改革的需要。他们未曾没有一种革命的情绪,然而只是一种温和的、中庸之道的情绪,在他们的下意识中,他们永远懵懂地保持着一种信念:这是一个“往上爬”的可能;在国家,这是一个和平的、渐进的,不需要特殊努力的社会演变。换句话说,无论经济恐慌与失业,怎样地打击他们,他们还是相信:他们的社会制度,没有什么基本的毛病。这一个信念,在他们心中是太宝贵了。这个信念的来源,是他们开国时期艰苦卓绝的独立斗争;是他们百余年来的埋头生产与建设;是他们国内广大人力与资源,而尤其重要的,是盎格鲁萨克逊民族所遗留下来的民主传统。他们还不肯相信世界是在剧烈地变动,或则他们还是觉得,美国是一个例外。
因为他们怀抱着这样一个信念,他们就非常害怕他们的信念会被一个外来的力量所动摇、所消减。这个力量,就是苏联,就是苏联所代表的共产主义。如果这只是美国少数大资产阶级的一种恐惧病,它对美国人民的影响并不大。美国是工业最发达的国家,是生产工人最多的国家;照理说,他的无产阶级运动,应当是很有力量的了,然而事实却不然。美国的工运,是一个分裂的工运;美国的共产党,是比较脆弱而幼稚的政党,在不久以前,它里面还发生过像白劳德路线的争执那样的事。他们之所以如此,是他们的生活环境和他们的社会意识所决定的,那就是:在一个黄金的国度里,个人发展的无限可能。在过去,这是他们无可怀疑的理想;这个理想,现在产生了一点怀疑与动摇。如果他们还是紧紧地抱着他们原来的信念,他们至少已经开始看一看别人新鲜的经验,甚至开始欣赏与接受这种新鲜经验所给他们带来的刺激与挑战。那就是说,一个新兴的民主运动——一个要求经济平等、种族平等与世界和平的民主运动,在美国已经开始抬头了。但这样的运动,在大多数美国人的心中,他们当然意识到世界在变,然而他们不晓得这是什么样的变,这个变与美国的前途有什么关系,与他们个人的思想与生活又有什么关系。这一种态度,如果被反动力量把握住了、利用了,它将会成为世界和平的一个重大威胁。
然而这只是他们的现在。将来呢?世界是要进步的,美国也是要进步的。美国有全世界最富裕的资源,有刻苦勇敢的民众,有天真活泼的民族性;她的前途是无可限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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