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在哪里(34)
在一个“现代”人的头脑中,上帝是不存在的。“上帝”——它象征着一切的迷信,它是原始人粗浅思想的虚构,是反映着不合理的社会生活的幻觉,是统治者拿来麻醉人民的工具。18世纪的理性主义把它“敬而远之”;19世纪以后的新唯物论把它看作必须扫除的旧社会的渣滓;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把它看作幼稚心理的残留。在我们中国,儒家思想的骨干,本来就是人文主义;王充以后,更不断地有无神的鲜明主张。五四以来,“赛先生”的权威,笼罩一切,在他的领导之下,曾经发生过激烈的反教运动。到现在,宗教虽然没有引起什么问题,却也没有叫人注意,而因此,一般人对于“上帝”,也就淡然若忘。
上帝在哪里?你看不见他,摸不着他,他是无声无臭,你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证明他的存在。但宗教家们却把他弄得像“煞有介事”。他是“上帝”,那就是说,他是个“人”,并且照字面说,应当是个专制魔王。他创造天地,统制万物,与人息息相通,能应允人的祈祷——这一切,都似乎是荒谬绝伦的信仰。宗教家要我们相信这些“荒谬绝伦”的东西,却不替我们解释,而只对我们说:“你要信,信了就会明白。”结果,不但不信的不明白,信了许久的,还是有许多人不明白。
问上帝在哪里,倒不如问:上帝是什么?而我们的答案,就有点出乎意料之外了。上帝不是“人”,更不是坐在宝座上的“帝”,而只是充沛着在宇宙万事万物里的真理。真理是抽象的,因为你看不见它,摸不着它,也不能把它用绳子捆起来放在箱子里。同样的,上帝也是抽象的,他只是一个概念——人们拿来代表宇宙间真理的总体的概念。但真理却又是非常具体的,它隐藏着,表现着,在宇宙间每一个事物里面。你的呼吸,包含着许多真理,“饮食男女”,包含着许多真理,社会革命,包含着许多真理。我们对真理的认识,都是从具体事物中得来的。如果上帝是真理,那么,上帝也是非常具体的。离开具体的事物,我们不能认识真理,离开真理,我们也不能认识上帝。
这样,上帝究竟在哪里呢?如果真理是无所不在的,如果真理是在一切的事物里面的,那么,上帝也是无所不在的,也是在一切事物里面的。我们整天在呼吸空气,却不会意识地感觉空气的存在;鱼整天在水中游泳,大概也不会意识地感觉水的存在;同样地,人整天和真理接触,也不会意识地感觉上帝的存在。人可以否认空气,鱼可以否认水,然而这个否认,对于事实的存在是毫无影响的。上帝的存在也是一样的道理。上帝这个名称,对于有些人是讨厌的,他们也许要用别的名称来称呼他——自然、定律、进化、辩证法……要紧的不是名称,而是它所代表的事实,和我们对这些事实的解释。
如果上帝只是真理,我们又为什么要用这样一个迷离惝恍、虚无飘缈的名词来称呼真理呢?真理是没有人不承认,没有人不接受的,然而上帝就不然了。人为什么需要上帝?为什么需要宗教?需要艺术?原因就是:人是情感的动物,人有情感的需要,艺术和宗教就是应付这个需要的。艺术是人对自然的渲染,它把主观的情感影射到客观的自然上去。宗教也是人对自然的渲染,它也把主观的情感影射到客观的真理上去。受了情感渲染的自然,没有影响到艺术的真和美;受了情感渲染的真理,也不一定使宗教歪曲了善与真。上帝是什么?上帝只是一元化了、人格化了、情感化了的,宇宙间客观真理的总和。人把宇宙的真理一元化,因为宇宙的真理是统一的,是互相联系的。宇宙是一个而非多个,所以上帝也是一个而非多个。人把宇宙的真理人格化,不是因为他把真理看作像人,而是因为人格化了的真理才能产生情感,才能满足情感上的需要。
有的时候,人觉得他自己是万能的,然而他实在是渺小得可怜,软弱得可怜。他的生存,他的活动,都受着自然环境的支配,有时甚至一点一画,他都不能改变。有的时候,他以为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但实际上他是受着许多不可预知的力量控制的。个人的生老病死,穷通否泰,社会的治乱兴亡、天灾人祸,都有许多不可预测的成分。历史的途程,虽然大体上是可以推断的,但它的每一阶段的演变,却又变幻不常,无从把握。这一切不易控制的东西,都会使人彷徨、使人忧虑,甚至使人悲观。只用理智去应付,显然是不够的。如果够,人们就永远不会忧虑,不会彷徨,而艺术与宗教,也就没有需要。
在这样情况之下,上帝的信仰,对人的情感生活能发生什么作用呢?第一,它使我们不断地、大胆地、谦卑地,追求真理,接受真理,服从真理。如果上帝是真理,如果上帝是我们的主宰,那么,我们全部的生活,都应当受真理的支配。信仰上帝的人,应当是绝对虚心的。像科学家一样,不管真理对他个人的利害有什么冲突,对他的成见有什么修正,也不管这真理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只有无条件地接受与服从,像耶稣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在客西马尼园所说的:“愿你的旨意成全。”(www.xing528.com)
第二,上帝的信仰应当是道德能力的泉源。世界上的力量,没有比真理的力量更伟大的。在第二次大战开始,法西斯威力不可一世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会相信它必定失败?即使这一次战争的结果,胜利不幸是属于法西斯国家,我们为什么还是相信它最后必定失败?原因就是:我们知道法西斯主义是违反人民的意志的,而因此就是违反真理的。违反真理的东西,决不能永久存在。再进一步说,我们为什么相信不平等的社会制度,必定可以消灭;社会革命,必定可以成功?在起头的时候,反动者的地位似乎是不能动摇的。甚至在这制度衰萎的时候,它的力量似乎还是笼罩一切。然而我们知道,历史的演变,必定会把它淘汰,叫它死亡。一个革命的领导者,为什么能有勇往直前的意志、百折不回的魄力?那就是因为他对真理,对历史的定律,有坚定不移的信仰。相反的,一个对真理没有信仰的人,处在逆境的时候,就会因为不能把握现实而陷入投机主义,或失败主义的泥坑里。
我们曾经说过:人是渺小的,是软弱的。但当他觉得他是和真理联系起来的,是真理的工具和传达者,他便觉得他有无穷的力量。在这样的时候,真理在他的意识中,变成一个非常具体的东西,似乎具有情感,甚至似乎具有人格。这并不是说,真理是具有人形的。甚至一个最迷信的宗教家,也不会把上帝看作是具有人的相貌和性格的,因为那是“亵渎”。他不一定要把这个真理的力量,称作上帝。然而只要他和抽象的真理发生这样情感上的关系,实质上,他便是相信了上帝。
第三,上帝的信仰像音乐一样,像艺术一样,对矛盾复杂、四分五裂的人生,产生一种和谐的作用。正如我们在一天工作终了的时候,需要甜美的睡眠,正如我们在天气酷热的时候,需要清凉的饮料,同样的,在紧张的生活中,在斗争的生活中,甚至在平淡的生活中,我们也不断地需要精神的休息与和谐。如果宇宙间一切的事物都是“对立物的统一”,人的生活,便不会像死水般的寂静;它不但是动的,并且也是充满着矛盾的,这矛盾,在人生中是进步的因素,同时也常常是痛苦的因素。但上帝的信仰却不是“安眠药”,它并不把我们的神经麻醉起来。它的功用,不是麻醉,而是“重生”。它仿佛从人生的战场上,领我们上了一座高山,在那里,我们可以抚摩我们的创痕,恢复我们的力气,瞻望前面的远景,回顾既往的途程。因为上帝不是别的,他只是人从渺小的角度中所能意识到的,宇宙真理的整体。在这整体里面,我们的眼界可以开展,我们的胸襟可以放大,我们对一切事物的观察,都比较能够恰如其分,不致大小易位、先后倒置。
我们久住在都市的人,所以常常欢喜回到大自然的怀抱里去,就是因为它能够给予我们和谐。一个灿烂的晚霞,一个皎洁的月亮,一幅雄伟的山景,一个晴朗的星空——它们不但是美的,它们也使我们意识到自然的整体,真理的整体,和它们所表现的那个创造维持的力量。这个力量,就是我们的所谓上帝。这一种意识,这一种感觉,就是矛盾复杂、四分五裂的人生的治疗。
上帝的信仰不是迷信,不是玄学,不是唯心的虚构,它只是以上所说那样一个不平常的,合理的,对宇宙和人生的看法与信仰。总一句话说,所谓上帝,就是真理的整体,这个真理,就是宇宙间一切事物创造维系的力量。从人生方面来说,它也就是我们个人和社会生活中一个不具形体的,但却具有无上权威的决定的力量。
在人类的历史里面,上帝的信仰,的确是充满了迷信和反动的成分。世界上许多最残忍的东西,都是奉上帝之名而行的。许多人对这个信仰的轻视、厌恶,和漠不关心,是完全可以了解的。但我们却相信:上帝的信仰,代表人生中一个最基本的情感上、灵性上的要求。也许在不大遥远的将来,世界上不合理的东西被铲除了,人们革命的热情因为某一阶段的目的达到而消沉下去。那时候,人们更有余暇去思想人生的意义,人生的究竟,那些问题,而上帝的信仰,便会用新的形式出现。社会是会变的,因此,宗教的形式与内容,也会变的。但宗教的本质是不会变的,因为宗教的信仰无非是整个的人生对整个宇宙的态度与反应。只要人一天具有情感,人就一天需要艺术,就一天需要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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