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价值(32)
在整个人类历史里，人没有被看成人；人是奴隶，是牛马，是剥削压迫的对象，是吃人礼教的牺牲品，是野心家的工具，是疯狂迷信者的祭物。在这重重枷锁之下，又加上他自己所手造的囚笼——他的自私，他的懦弱，他的愚蠢。人是可怜的。
然而在整个人类历史里，我们又看见事实的另一面。奴隶会反抗，牛马会怠工，不合理的东西会被推倒，甚至自己所手造的囚笼，也不是没有法子冲破。人永远要做一个人，永远要被看成一个人，而历史里面又永远有着先知和革命者为他们斗争，为他们流血。耶稣就是其中的一个。
在《路加福音》里，有那么一段动人的故事。
有一个法利赛人，请耶稣和他吃饭，耶稣就到他家去坐席。那城里有一个女人，是个罪人，知道耶稣在法利赛人家里坐席，就拿着盛香膏的玉瓶，站在耶稣背后，挨着耶稣的脚哭，眼泪湿了耶稣的脚，就用自己的头发擦干，又用嘴连连亲他的脚，把香膏抹上。同席的人，因为耶稣接待这样一个女人，就都不以为然。
（《路加福音》第7章第36至39节）
在《马太福音》第26章第7节和《约翰福音》第12章第3节也有同样的记载。记得二十多年前，田汉先生曾经说过：这是一件最美丽的故事。
这个女人为什么做这件事呢？根据上面的记载，她是个“罪人”。所谓罪人，也许是娼妓，也许犯过奸淫，也许只是没有遵守法利赛人所宝贵的繁文缛节。但无论如何，她是一般宗教领袖们所看不起的人，也是一般被传统思想支配者所羞与为伍的人。耶稣是看得起她的。耶稣之所以看得起她，并不因为她比别人更“高贵”，更有“道德”，而是因为她虽然做了不应当做的事，却晓得弃恶趋善，向着光明的道路走，不像那些装着道学面孔的人，自己在黑暗里，却以为是光明，遇到光明，却又掩着眼睛不看。别人没有把这女人看成一个人，而耶稣却把她看成一个人。这故事对传统观念，是一个多么有力的对照与打击！那女人固然感激涕零，而在座的正人君子们，也不得不哑口无言了。
在福音书里，还有一个更动人的故事。
文士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来见耶稣，说：“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呢？”耶稣半天没有说话，却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还是不住地问他，耶稣就直起腰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的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稣一个人，还有那妇人，仍然站在当中。耶稣对那妇人说：“没有人定你的罪吗？”她说：“主啊，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约翰福音》第8章第3至11节）(www.xing528.com)
在这一个故事里，正人君子们更振振有词。他们以为这可把耶稣难倒了；顾了人情，则失诸法律；遵守律法，又不近人情。但耶稣看穿了他们的毛病，他看穿了一切自命不凡者的毛病：“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那就是说：淫妇也是个人，只要她不再犯罪，她就可以恢复人的价值，人的尊严。相反的，自己同样的放纵，却拿传统的道德规矩，去屠杀别人，那样，他自己就失掉人的价值，人的尊严。耶稣撕破伪善的外衣，单刀直入，一针见血，使来势汹汹的礼教维护者，惭愧得无地自容，读之真使人浮一大白。
还有一个故事，那更使人啼笑皆非了。
有一个女人被鬼附着，病了18年（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患了精神病）。耶稣把她治好，那天是安息日，管会堂的就责备那女人，不应当在安息日求医。耶稣就对他们说：“假冒为善的人哪，难道你们各人在安息日不解开槽上的牛驴，牵去饮吗？这女人被捆绑了这18年，不应当在安息日解开她的绑吗？”耶稣说这话，他的敌人都惭愧了。
（《路加福音》第13章第10至17节）
在我们今日，我们不是犹太人，没有守安息日的必要。吃人的礼教，已经失掉它的权威，所以从一般人的眼光看来，似乎犯奸淫也算不得一件怎样严重的事。说到什么道德不道德，那就更渺茫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古已然，于今尤甚。只要一个人能够飞黄腾达，他的私生活怎样，并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只要他有钱，不管钱的来源如何，也没有人敢“羞与为伍”。
然而在我们今日，我们也有否认人的价值的新的形式。法西斯的政治组织和它的特务队、集中营，把人民的自由剥削净尽，把他们当作草芥，当作炮灰，这是一种形式。资本主义的利润制度，把劳工当作商品，给他们仅能维持生活的报酬，使他们永远作经济的奴隶，这是一种形式。在经济恐慌的时候，人可以忍受饥寒，但棉花却可以烧掉，牛奶可以倒在河里，这是一种形式。腐败的官僚、专横的土劣，把持政治、奴役人民，甚至把壮丁捆绑起来，公开买卖，使他们不死于战场，而死于疾病、饥饿，这又是一种形式。类此的一切，都是否认人的价值、剥夺人的尊严的。不管它是由于宗教的教条，或是由于政治的制度，其所以为人民的蟊贼，为社会的障碍则一。不把这些东西从根本铲除，使“被掳的得释放，瞎眼的得看见，受压制的得自由”（耶稣引用以赛亚的话），则所谓人的价值、人的尊严，就无从实现。
所以耶稣对着黑暗势力斗争的时候，曾经毫不迟疑的说：“安息日是为人设立的，人不是为安息日设立的。”用现代的话来说：一切的制度，无论是宗教的，或政治的，都是为着人的需要；等到它不能适合人的需要，或是违反人的需要，人就有权利把它改革，把它推翻。两百年来，世界的革命文献，像《民约论》、《人权宣言》、《独立宣言》、《共产党宣言》、最近《大西洋宪章》以及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论其精神，都不过是耶稣这句话的注释。
耶稣所说的“人”，不只是集团的人，也是个别的人，尤其是被轻视、被压迫的人，尤其是妇女，尤其是回头的浪子、悔改的罪人。他常常与税吏“罪人”为伍，他的门徒有几个是渔人，他自己也是一个无产阶级的木匠。有人带小孩子来见他，他说天国是属于他们的。那个回头的浪子，父亲远远的就去迎接他，把他拥抱。一个牧人失掉一只羊，一个妇人失掉一个钱，找到的时候，为它欢喜，比为那没有失掉的更大。他尊重集团的价值，他更尊重组成集团的个人的价值。他的革命精神是彻底的，是深刻的，是广大无边的，因为他相信人是上帝的儿女，因为他相信人与人是弟兄。
然而我们所要注重的不只是理论与原则，而也是实际与行动。法西斯的党徒们，何尝也不高喊着“人的价值”，但正像耶稣所说的：他们披着山羊的皮，里面却是残暴的狼。我们要斗争，但我们在斗争中要警惕，因为魔鬼会装成天使的模样。我们在斗争中也不要惧怕，因为：“那杀身体而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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