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吴耀宗卷：社会福音与个人福音的循环

社会福音与个人福音⁽¹⁵⁾

我们提倡社会福音，我们主张人生的宗教，同时我们不得不想到宗教生活的原动力所自来的个人福音。

什么是个人福音？我们可以引耶稣自己所说的几句话来说明它的意义：

法利赛人问上帝的国几时来到。耶稣回答说：上帝的国来到，不是眼所能见的；人也不能说：看哪，在这里；看哪，在那里，因为上帝的国就在你们心里。

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

我已将你的道赐给他们；世界又恨他们，因为他们不属世界，正如我不属世界一样。我不求你叫他们离开世界，只求你保守他们脱离那恶者。

在这寥寥的几句话里面，我们可以体会到一种清彻的觉悟，灵界的契合，内心的解放，潜藏的动力。它好比一朵含苞未放的鲜花，里面是芬芳与美丽，是未来的果实，是生命的萌芽。它又好比一股活泼的泉水，晶莹皎洁，生意盎然，源远流长，一泻千里。这是宗教的实质，这是个人的宗教；有了这一种内蕴的生命，则其表现于个人与社会的生活，将如花的开，如果的实，如泉流的奔荡，如形影的相随。没有它，则所谓社会福音，所谓人生宗教，都只是已竭的泉，已槁的木，即使有一时的声色，亦将不旋踵而消逝。

然而在这里我们的问题便发生了。个人的宗教，既然是宗教生活的泉源，我们是否只要提倡个人的福音，其他一切，便可以置诸不问？这一种态度可以代表基督教里面一部分人的看法，然而我们反对这种态度，我们认为这是不健全的态度；我们之所以提倡社会福音，就是因为我们觉得这种态度应当改正。

主张个人福音而不管社会福音的人，以为有了心的转变，便会有人的转变，有了人的转变，便会有社会的转变；所以他们只注重了个人——个人的“心”，而忽略了整个社会的关系。这一种主张，未尝没有它的道理，但只是片面的道理。我们相信环境与个人是互相影响的：没有健全的个人，便不会有良好的环境，但没有良好的环境，也不会有健全的个人。同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儿童，把他放在一个恶劣的环境里，他长大之后，便要作奸犯科；把他放在一个良好的环境里，他长大之后，便要变成一个有用的人。这是环境对人的影响。同是在一个恶劣的环境里，有的人便完全被它征服，但有的人却在它里面奋斗，要把它改造。这是人对环境的影响。如果我们不相信环境对人的影响，我们便不必改造社会；同样的，如果我们不相信人对环境的影响，社会改造，即使是应当的，也不可能。

这样说来，环境与个人，是不能分开的，因此，离开社会的关系去谈个人福音只是玄想，只是空中楼阁。并且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说：所谓个人简直就是社会所造成的个人，因为个人的思想、个人的知识、个人的习惯、个人的一切，都是从他和社会的交互影响所产生出来的。没有社会，也就没有我们现在所认识的个人。没有个人，也就没有所谓心。个人不能离开社会而发展，正如社会不能离开个人而存在。所以，改变个人的“心”，而不管它的环境，这无异缘木而求鱼。(www.xing528.com)

然则所谓个人福音，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个人福音既然不能和社会福音分开，我们便只好把它们连起来说。个人福音和社会福音应当是一个循环。在我们日常的生活里，它们好像活动与休息，饮食与消化，计划与执行。譬如拿灵修这一件事来讲：它一方面是培养个人灵性生活所必需的方法；同时它也是指示个人的社会生活方向的方法。离开社会生活去培养灵性是没有意义的。所以耶稣说：“你要尽心尽性尽意尽力爱主你的上帝，其次就是要爱人如己。”约翰说：“不爱他所看见的弟兄，就不能爱没有看见的上帝。爱上帝的也当爱弟兄。”爱上帝，似乎是个人的事，然而上帝是一个无所不在的灵：他在我们个人心灵幽独的地方；他也在大自然里，在一切人事的关系里。如果我们只在心灵幽独的地方去寻找上帝，而不在大自然里，不在社会生活里找他，我们对于上帝的认识，不但是片面的，而且是不健全的。同样地，爱弟兄，似乎是社会关系里面的事，然而所谓弟兄，从宗教的眼光看来，是上帝与人类一体的大家庭中的分子；并且每一个人都有他的神格，都可以表现上帝。所以，如果我们只在社会的关系里去爱弟兄，而不管那与他一体，可以在他里面表现的上帝，我们的爱也不能有它应有的最高深、最广博的意义。富士迪先生说：“社会福音和个人福音好像赫贞江底下那个地洞的两头：从这一头进去的，必定从那一头出来；从那一头进去的，必定从这一头出来，但地洞只有一个。”这是一个很确切的比喻。

社会福音和个人福音既然是一个循环，我们应当怎样在这个循环里面生活，才能得到最大的收获？

我们先从社会方面说起，因为基督教向来的毛病，在于忽略社会，偏重个人。在社会方面，我们应先认清我们所处在的环境；我们对于社会的种种现象，应当作联系的观察；我们对于现社会所产生的痛苦，和它的所以然之故，尤其应当有亲切的认识和正确的见解。从这样的认识中，我们自然要发生一种不满于现状的感觉，和建设一个合理的社会的要求。这感觉和要求便要成为一种动力：它要使我们不安，使我们愤怒，使我们组织，使我们团结，使我们从安乐椅中，从象牙塔中，从牢狱的生活中，从压迫的空气中，投袂而起，直接地和间接地参加社会革命的事业。

这一种社会的意识和行动，在某一个阶段中——不管这个阶段是急速地或是慢慢地来到的——便会溶化到个人宗教生活里面去。也许这是因为在实际的思想和行动的进程中，发生了什么障碍——因为社会的问题是复杂的，社会的势力是保守的。于是我们便要求更深刻的认识，更清楚的远见，更热烈的情感，去应付我们目前的困难。这些我们在个人的修养中，在团体的崇拜中，都应当可以得到。也有时我们所计划的都得到相当的成功，因而要发出赞美的声音和欣悦的情感。这一种表示也是修养和崇拜中所应有的成分；它可以使我们看见更伟大的远象，使我们愿意担负更艰巨的事业。但无论如何，所谓个人宗教生活，所谓个人福音，实在好像一个洪炉：它用我们生活经验中的素材，把我们锻炼，使我们纯洁，使我们在苍茫的人海中，在冷酷的宇宙中，发见潜藏的价值，发见理想的景界，去指示我们的途程，增加我们的勇气。

为什么今日许多宣传宗教的工作不是如疯如狂，便是沉沉欲睡？离开人生的宗教玄想，当然是它的主要原因。唯其如此，所以宗教便成为逃避现实的麻醉药；即使举国都是信徒，人人都得了“重生”，所谓地上的天国，还只是一个空虚的幻梦。

但这并不是说：社会福音，便是宗教的一切。宣传社会福音的人未必便有改造社会的力量。我们只要看看20世纪后煊赫一时的社会福音对于现实的无可如何，穷于应付，便知道宗教生活，还应当有它的个人信仰的基础。忽略了这个基础便是社会福音的致命打击。

末了，我们重复回到耶稣的面前。他没有提倡什么社会福音，他更没有提倡什么个人福音；他的宗教，他的人格，他的思想，他的生活，都像无缝的天衣，融成一片。他静默地祷告，他也热烈地救人；他寻找孤独迷失的羔羊，他也爱护困苦颠连的群众。因为他超越一切，完成一切，所以他能够说：

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

看见我的就是看见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