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危机与国际形势的探讨

中国的危机与国际的形势⁽¹²⁾

一

中国的危机，似乎大家都约略地晓得，但是因为感觉并不深刻，所以总引不起强烈的反应。并且，中国的所谓危机，所谓国难，自从与列强有了接触以后，已经变成家常便饭，远如鸦片战争、中日战争，近如九一八事变，因为层出不穷，所以大家本来已经麻木的神经，因多受刺激而益觉迟钝。因此，现在的中国，虽然已经在惊涛骇浪之中，进退失据，随时都有沉沦的危险，但是大多数的人民——甚至自命为知识阶级的——还是度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就是受着压迫的民众，大半也只知束手待毙，还没有从全局的认识中，得到深切的觉悟。

我愿意在这里举出寥寥的几件事实，来说明中国的危机。这些事实是大家所晓得的，本来用不着我来叙说，我无非利用它们来画成一幅简明的鸟瞰图，使大家可以从全体的观察，看出因果的关系，因而晓得我们对于这种危机，应当怎样应付。

第一个危机是农村的破产。要耕种的人不能耕种；能耕种的人，辛苦终岁而不能维持生活；荒年则饿殍载道，丰收则谷贱伤农；简单的说起来，这便是中国农村破产的现象。农村破产的第一个原因是天灾。1927至1930年间，甘陕空前的大旱灾使数百万人饿毙。1929年，全国灾区共1　125处，而产米区竟占582处。1931年，长江流域的大水，受害的且达数百万户。这一年中，中国本部遭水灾的区域占16省之多，受灾的田地达25　500万亩。其他如蝗灾、电灾、风灾、雹灾、霜灾、疫灾，更是不计其数；有时并且几种灾祸继续在一地发生。农村破产的第二个原因是腐恶的政治。军阀的混战是民元以后的一种特殊现象。就四川一省而论，前后已达480余次。因为军阀的割据，就有苛捐杂税的剥削。我国捐税的繁重，恐怕是全世界所无的。有时在正税——如田赋——之外，还加收附税，其数额达正税100%以上。还有的时候，是把粮税预征，四川一省有几处已经征到1951年以后。平时已经要剥削，内战发生则剥削更甚。热河未陷之前，农民苦于负担过重，竟有将耕地捐于教育厅，或弃家他徙的。此外还有豪绅地主用高利贷和其他方法对农民作敲骨吸髓的榨取。农村破产的第三个原因是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侵略。外国货品如布匹、肥田料、洋油等，在内地畅销，而我国农产品则因经济恐慌和外货竞争等原故，不但销路日窄，而且我们自己还要销用外国来的农产品。1932年度，我国进口的米、麦、面粉、棉花、烟叶等的价值为348　591　941海关两，占进口货33．78%，而那一年的进口货，竟以米居首位！有此种种情形，于是农村经济，不得不在各种势力侵袭之下而崩溃。

第二个危机是工业的衰落。我国的工业，根本就没有发展。在重工业方面，如煤矿、铜铁、造船业、电气业等，或则在外人支配之下，或则管理不良，濒于破产。轻工业如纺纱、织布、缫丝、面粉、火柴等比较发达；但因基础的薄弱，技能的缺乏，国内购买力的低减，和经济的帝国主义的压迫，也是捉襟见肘，憔悴可怜。即以丝业而论，江浙以产丝著闻，两省工厂187家，能勉强撑持门面的不过十四五家。山东四川两省丝厂一百数十家，广东200余家，开工者不及1／10。全国捐失达4　000万元。农民多已锄桑毁种，即欲设法救济，亦属大难。我国每年产丝约50万担，输出的约占1／5，其余则在国内销售，现在因日丝和人造丝的竞争，和国外的关税壁垒，出口已感困难，至国内的部分，因为经济衰落，和舶来品的竞争，亦已销路停滞，积存于典当、银行、钱庄、库栈者，膨胀欲死。

第三个危机是财政的窘迫。现在对外贸易逐年减少；自从东三省沦陷以后，出口方面更受巨大的影响，因为东三省的出口额几占全国1／3。因此，1932年的入超竟达556　605　240海关两。从前还有华侨汇回中国的款项，可资弥补，但自从世界发生经济恐慌以后，这笔汇款，也逐渐减少。自东北被占后，不但出口减少，关税和盐税每年也损失至3　800万海关两左右。在另一方面，政府是负着巨额的债务。除赔款与外债不计外，即内债一项，南京政府于近五年内已发行10万万600万元。就支出而论，则财政的危机更显而易见。20年中央政府的支出总额为683　000　000元，军费304　000　000元，占全额44．4%；债务赔款270　000　000元，占全额39．4%，计军费及债务赔款两项已占支出总额4／5，其余1／5，除政费之外，能用于生产建设事业的，几等于零。这就是中国现在财政的状况。

第四个危机是组织能力的缺乏，尤其是在政治运用一方面。中国的人民是习于无为与放任的，所以大众的事，没有人去管，有人去管的时候，不是争权夺利、互相倾轧，就是意见纷歧、莫衷一是。当前局面的严重还不是一件可忧的事，可忧的倒在人民缺乏应付危机的能力。苏俄的革命，土耳其的复兴，德国在困苦中的奋斗，何尝不是极艰巨的事，但我们和这些民族在运用群力、运用组织的能力方面比较起来，便觉瞠乎其后。这一种缺点，已是我们所熟知，而不必多所征引来说明的。

与以上几种危机相辅而行、互为因果的就是国土的沦陷、边疆的危急，青年的彷徨、人心的麻木，统治阶级的自私自利、劳苦大众的走投无路，觉悟激进分子的铤而走险、腐恶投机分子的飞黄腾达。除了几个畸形发展如上海的大都会以外，大多数的乡村和城市，都在颠连困苦之中，挣扎度日。一切都似乎在动荡中等着未来的演变。

中国是从一个闭关自守的局面跑出来，刚要往前迈步，走到现代文明的路上去，没有想到封建残余的堕力在后面拉住她，不让她走，前面还有帝国主义的豺狼，拦住去路，并且所谓现代文明者，在本质上又已发生严重的问题，使她在当前的歧路上，即使能往前走的话，也不得不有所选择。简单地说，这就是中国现在的问题，也就是中国现在的危机。

二

现在让我们再来简略地看看国际的形势。现在无论哪一国的问题，都免不了受国际关系的影响，中国特别是那样，所以我们要应付中国的问题，就不得不了解国际的形势。(www.xing528.com)

我们先从欧洲说起。欧洲是一个火药库，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的。自1918年《凡尔赛和约》签字后，至今14年中，欧洲的和平是在刀尖上维持着的。各国争执的焦点，自然也就是从这个和约所产生的一切事实。这和约把欧洲大陆的国家，大体上分成两种势力，一方面是以法国为盟主的，代表战胜国的势力；在这里面的有波兰、捷克、南斯拉夫、罗马尼亚、比利时等国。法国的霸权是建筑在和约之上的，所以他们当然要维持和约。另一方面是以德国为盟主的，代表战败国的势力；在这里面的有奥地利、匈牙利、保加利亚、土耳其等国。因为他们受着和约种种的压迫与束缚，所以主张将和约撕毁。意大利本来也是战胜国之一，但因非洲殖民地和海军平等诸问题，和法国处在对立的地位，所以她也主张修改和约，与德、奥、匈等站在同一战线上，并曾与她们缔结友谊的条约。苏联是一个社会主义的国家，她认为《凡尔赛和约》和它的产物——国际联盟——是列强稳定资本主义和反对苏联的一种工具，所以她当然也是反对和约的一个。至于英国，她原是一个很小的岛国。要靠着殖民地和国际贸易来生活，所以她向来是以维持国际的均势与保守世界的和平为职志的。她一方面既不愿看见法国独自称霸欧洲，同时也怕德国因过受压制，起而反抗，所以她也是赞成修约的。至于美国，她是一个物产丰富、自给自足的国家，对欧洲则取超然态度，对自身则抱门罗主义，但她因为战债与赔款的问题，却不能不与欧洲的国家发生关系。

这一种局面，近来又发生了许多的变化。本年春间，军缩会将决裂时，英首相麦唐纳为调解德法和法意冲突起见，到罗马去，请意国赞成其新军缩计划，于是意首相乘机提出所谓“四强公约”，其意即在使英法德意四国，照着非战公约精神，解决欧洲各种问题，并改订《凡尔赛和约》，在原则上承认德奥等国军备的平等，该约有效期间为10年。本来这是意国对法国拆台的一种办法。这公约是在6月间签字了。但因为法国的提案和小协约国——捷克、南斯拉夫、罗马尼亚——的反对，原来的条文，不得不修改，其主要点只限于在国联范围内施行保持和平的合作，其他足以引起纠纷的各方面，都没有提到。这是法国外交上的一个大胜利。意大利所以迁就的原因，则在乎希特勒在德国的获得政权。国社党的政策，是对法的一个大威胁，这不用说了。意国本来是扶助希特勒的，但因希特勒在提倡德奥合并，于是慕沙里尼便不得不转向法国这一方面来，因为德奥合并，在疆土上、在国防上，于意国都是不利的。结果，意国暂时放弃其修约的主张，而法意邦交，遂有亲善的趋向。至于苏俄，本是站在德国方面与法国对峙的，但自1926年德国加入国联以后，苏俄的外交政策，已经转变了方向，及至希特勒登台，对着德国的共产党施行残酷的压迫，于是俄法亲善，更不得不成为事实，虽然法国向来是资本主义国家联合对俄的先锋。但是这样一来，德国在欧洲，便变成一个孤立的国家。希特勒的夸大政策，也渐为人民所厌倦。本年10月，德国因为军备平等的要求没有被列强接受，于是宣言退出军缩会议和国联。最近（1933年12月）意大利宣言根本改组国联，事实上又与德国的立场接近，而反与法国疏远。因此，法国近来又从事活动，和她的邻国联络，希望把德国包围起来，而欧洲的局势，因为这种变动，也愈觉紧张。

我们再来看一看远东和太平洋的情势。在这一个舞台上的主角自然是日英美俄四国，而我们中国不过是俎上的鱼肉，待人宰割。日本要实现她的大陆政策，所以侵略中国，进攻苏俄，和与美国在太平洋上争霸，是她所必有的步骤。苏俄的第一次五年计划虽已完成，但在建设方面，仍然没有到一个十分充实的地步，所以除非到了必不得已的时候，她决不轻启战端。她所采取的是和平的外交政策。这种政策，近来已有长足的进展：1933年7月签字的《伦敦条约》使苏俄和法国在中欧的全部联盟国家都交好了；自德国国社党登台后，苏俄和意法也携手了。同年11月美俄的复交，更是苏俄外交上的一个大胜利。在日本方面，因为美俄的联合，不得不暂时表示软化，虽然只是暂时的。同时英美等国，因为日货的倾销，已实行对日经济封锁。这也使日本起了不少的恐慌。但在另一方面，欧洲的局势，日见紧张，列强无暇东顾；美国以地势而论，无论海军力量，如何雄厚，殊有鞭长莫及之感；英国对华虽然有重大的经济利益，并且对印度的自治运动不免有多少顾虑，但在事变发生的时候，易于陷入欧洲的漩涡，对于远东局面，自不能倾全力以应付。从种种方面看来，日本现在虽然是孤立的，一旦战争爆发，胜负之数，却不是那样容易断定的。但无论如何，中国如果不乘时奋起，则她的吃亏，当然要成为一件不可避免的事实。所以太平洋风云紧急之日，亦即我国国运决定其存亡绝续之期。

三

我们如果把中国的危机，和国际的形势，作一个全体的分析，便可以得到以下的结论：

第一——国际的局势，虽然是千变万化，不可究诘，但是如果我们把冲突的根本原因抓住了，我们便不难在纷繁的头绪中，找出一个清楚的线索来。冲突的主要原因就是从个人的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在国内和国际间所产生的必然的矛盾。这矛盾的表现就是无计划的生产、不平均的分配、货品的过剩、劳苦大众购买力的低减，和国外市场的需要。这矛盾的结果是劳资阶级的对立与冲突，帝国主义者对弱小民族土地和经济的侵略，帝国主义者相互间的军备、经济的竞争，和国际战争的必然性。

第二——几年来日趋严重的经济恐慌和国际纠纷的现象，充分表明现在无政府的经济制度已走到崩溃没落的道上，决不能再维持下去。未来的社会——社会主义的社会——现在虽然只有一个国家把它拿来试验，终久必在全世界实现。一切建筑在现制度上的东西，无论它是国际联盟、和平公约、军缩会议，或是拿来挽回劫运的法西斯主义、权力政府、统制经济、复兴计划，都是不彻底的办法，决难有成功的希望。在这大变动的前夜，许多民众——尤其是受压迫者——都已有了深刻的觉悟，所以在变动来到的时候，我们虽然不能希望马上有什么可以急速成功的变革，但是一个比较新的局面的产生，是可以预期的。

第三——说到我们中国，我们便知道，中国所有的问题决不能离开世界问题，而解决的。虽然中国的社会和中国的文化背景与欧美各国很不相同，但在实质上，中国的社会，除了她传统的家族制度以外，仍然是建立在个人主义上的社会。现在西方资本主义的文化既然已在崩溃，所以中国如果要走上现代化的路上去，就必须以社会主义作她的目标——虽然用什么手段去达到这个目标是我们所亟须研究的一个问题。

第四——我们既然把目标看清楚了，我们每一个人便都有向着这个目标努力的义务。我们晓得现在有许多挂羊头卖狗肉的集团，标榜着革命，而实在是维持现状的，并且它们还在勾结国内其他的反动势力和国外侵略的国家，去维持他们的地位，以便恣意压迫民众。这些势力一日存在，则真正革命的进行，便要受到它们的阻碍。至于用什么方法去消灭旧的势力，用什么方法去创造新的势力，这是要我们每一个人去抉择努力的。

但有一点我们是很清楚的，那就是，我们决不能取放任消极的态度；我们必须以民众自身的力量去培养和促进一个站在民众立场而改造中国的政治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