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吴耀宗卷：关于基督教青年的使命

我们今日的使命⁽⁹⁾

时代是不息地往前推进，一切都在变动的过程中，日新而月异。西哲有“临流濯足，逝者如斯”之叹；我们处在这个一岁将终，新年将始的时候，见国事的日非，知来日的大难，也不禁系之以无穷的感慨。

我们今日有什么使命？基督教学生运动在国难当前的时候，有没有特殊的贡献？这是我们大家都要思想，而希望有一个切实答复的问题。

一

基督教学生运动的出发点是它的宗教信仰。宗教信仰有了基础，然后可以谈到运动的使命。在今日思想与生活一切都在动摇的时候，宗教也跟着发生了严重的问题。如果我们在信仰上没有确实的把握，我们便是在运动最主要的地方，失了根据，其他一切都无有是处。

自从19世纪的末叶科学思潮似乎笼罩一切以后，宗教信仰受了一个很大的打击。从前的创造论、天堂地狱、原罪、《圣经》默示、耶稣重生一类的说法，因为天演论的出现和天文学、地质学、考据学的进步，已经不能存在。近来所谓新的心理学和唯物的哲学并且根本否认精神现象和宗教真理的客观性，这更给予宗教一个重大的挑战。基督教里面的开明人士，知道思想潮流之终不可拂逆，曾经设法应付，于是有所谓近代派的产生，与坚持旧说的所谓基要派者相对。无如所谓近代派者只是取调和折中的办法，并没有将科学与宗教冲突的问题根本解决。在最近数年中，基督教里面思想激进之士复倡为“人本”之说，以科学的精神，摒除一切超自然的神秘的信仰，以求人类自身的解放，使信仰改造的议论，益趋于极端。我们处在这个思想庞杂的时候，自然更有努力追求的必要。

这是时代一个必然的现象：有一个革命的势力，同时也有一个反动的势力，特别因为革命的势力并不一定是没有错误的。在一个科学进步、机械发达的美国可以产生一个信仰人类万能，否认神力存在的人本主义，所以在一个战血犹殷、挣扎图存的德国和欧洲大陆也要产生一个神力万能，否认人力的巴德主义。就是在现在的中国，也有一部分青年相信一种专重情感，摒绝理智的宗教。他们不但对于传统的信仰，丝毫没有怀疑，并且因为相信耶稣的复临，遂以宗教改造社会的企图为多事，这是一个很危险的现象。问题来了，不去应付，反取武断的态度，否认问题的存在，此何异于鸵鸟被逐，而埋首沙内。我们要有大胆的怀疑，要有冒险的探讨，然后信仰的新大陆，才能发见。

我们没有时间去详细讨论信仰建设的问题，但是我们可以在时代的潮流中，把握着最重要的一点，以作信仰建设的根据。宗教向来重主观，重武断，重演绎式的推论；科学则重客观，重试验，重归纳式的观察。我以为宗教现在的急务便是将科学这样的精神，应用于宗教信仰上面。我们要脚踏实地，从可知、可见、可证的做起，然后在实际经验的基础上建立我们的信仰。这样的信仰才能与科学协和，才能与现实的生活发生密切的关系。这样的追求的方法似乎是迂缓，但实际上却是最可靠、最能收效的方法。这便是我们所要提倡的科学的宗教。我们并不否认宗教神秘的成分；神秘的东西是不可知、不可见、不可证的——这是宗教的核心；然而不可知、不可见、不可证的必有其可知、可见、可证者为之媒介，为之表现，否则宗教便要变成玄学，信仰便要变成迷信。

宗教的园地是真，美，与善：真的追求，善的努力，美的欣赏——这是宗教生活全部的实质。信仰宗教的人，未必都能向着这几条路上走，但是我们如果看见宗教离开了这个基础的任何方面，我们便知道这个宗教必定不是健全的。反过来说，凡是向着真、美与善追求、努力、欣赏的，都能把握着宗教的实在。如果宇宙间有一个上帝，我们只有从这几条路去发见他。这是脚踏实地的信仰、探险。我们这样做，必定能从传统的武断的宗教的圈子跑出来，进到信仰的新大陆去。即使我们不能在一时间得到满意的经验，我们也不必害怕，不必着急，我们终久必能有所发见，因为这是人生的宗教唯一的康庄大路。

二

宗教的园地既然是真美与善，则宗教与人的全部生活不但是息息相关的，而且可以说是融成一片的。现在国内的基督教团体，大多数还没有觉悟到这一点，还在那里努力所谓引人归主、奋兴布道一类注重个人的得救，忽略社会生活的工作。我们并不是反对这一类的工作：我们所反对的是将这些工作好像放在一个“真空”里面，没有把它和人的全部生活连贯起来。我们固然相信：没有“得救”的个人，便没有“得救”的社会，但我们更相信：社会没有“得救”，个人终不能完全“得救”。因为基督教没有把社会得救这个意思放在它的最前面，使它与个人得救成为一件工作的两方面，所以它在今日千孔百疮的中国，至多能算是一个“独善其身”的集团，与世无争、与人无忤，即使枝枝节节地做了一些服务社会的事业，对于在混乱中的国家，决不能有深刻的影响。

中国的基督教运动如何可以负起拯救社会的重任，这是全国基督徒所应当共同思想、研究、努力的一个大问题。我们今日所要讨论的，只是关于基督徒青年一方面的工作。今日一般的青年都在那里迫切的要求出路，而基督徒青年更有他们的觉悟。现在局势的危急，使他们的热血沸腾，而宗教经验所给予他们的信仰与自觉，更使他们不甘于自暴自弃，而思有所动作。这便是中国基督徒学生运动所以必定产生的背景。

什么是我们今日的使命？这个问题，只好让基督徒青年自己去回答。并且我们相信，这个问题的回答，应当跟着我们的研究与试验而随时修改。在大家共同追求的当中，我们只能贡献一些概括的意见，以作参考的资料。

第一，宗教的主要成分既然包含着“真”，我们就应当以求真的精神为我们一切事业的出发点，如果我们以“求真”为一件寻常的事，容易的事，我们便是没有懂得“真”的意义。现在的社会处处都充满着虚伪，人人都带着一个假面具。从一个小商店的物价到一个国家财政的管理；从个人的一句谎话到一个侵略民族不能自圆其说的辩护……现在的社会和世界似乎都靠着这些虚伪去维持它们的现状。我们如果真有求真的精神，我们能坐视不管么？我们能不带着愤怒的烈焰向这些虚伪宣战么？我们所以没有这样做，就是因为大家太过容忍；大家都怕真的力量敲不过假的力量；大家都忘记了如果宇宙间有一个上帝，真理就是上帝。大家都不敢相信一切的虚假都要失败，惟有真理能够永存。如果我们不忍使现在的黑暗社会继续下去，我们的第一任务，便是抱着求真的精神，不顾一切，先从我们个人做起，廓除一切虚伪，使我们的生活如光风霁月般的晶莹清洁。这一点求真的精神便是我们人格重生的起点。(www.xing528.com)

第二，耶稣最大的教训是爱；爱的起点是同情，是对于民众痛苦敏锐的感觉。处在今日的中国，这种同情与感觉最易消失，最易麻木。富于个性的中国国民，同情本来就不坚强，感觉本来就不敏锐，但是到了现在，内乱与国难变成了家常便饭的时候，“己饥己溺”的精神，即使有了，也不容易保存。我们每日读报所得到的关于荒灾和内战的消息，关于生活困苦、农村破产的记载，和大都市奸淫、绑票、谋杀一类的新闻，甚至关于东北失地的状况……这些我们都看得太多了，不能再给我们刺激了，使我们淡然若忘了。我们现在能否以沉毅的态度，每日提醒我们自己，使我们不会忘记这些民众的痛苦？我们对于这些痛苦，不但要求目前的救济，而且要放大眼光，观察全局，求症结的所在，以谋根本的解决。凡是对民众痛苦有敏锐的感觉的，必不肯止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办法，而要注目于整个社会的改造。用更具体的话来说，我们当前的任务便是要实行社会革命。据我个人的意见，学运目标所说的“谋民众生活的解放与发展”，也就是这个意思。

第三，我们有了求真的精神与同情心做我们的出发点以后，我们便要问：我们究竟能作什么？我们的答案是：每一个人和每一个团体的工作，还是要自己去找：别人替我们找的出路，未必是我们的出路；虽然别人的意见，可以供我们的参考。现在中国的需要，真是千端万绪，只要我们对于时代有正确的认识，只要我们所作的都是向着新社会建设的路上走，无论我们所作的是什么，我们都能对于社会有所贡献。换句话说：如果我们要根据我们所认定的任务去找我们个人和社会的出路，我们便需要一种冒险与创造的精神。

现在大家都喊着没有出路，但是我们果真没有出路么？难道在现在千端万绪的需要中，没有我们可作的事么？我以为我们所以感觉没有出路，是因为我们犯了三种最普通的毛病。第一是空想：我们遇见问题，没有实际的步骤去应付，只是坐在屋子里纳闷，愈想愈空，愈想愈没有办法。我们不满意于现状，然而我们因为意志的软弱，好像有什么惰力，把我们牵住，使我们不肯跑出空想的圈子，去求具体的解决。第二是好高：我们做事总想做得彻底，所谓应付一时的事，我们不屑去做。好高本来不是一个毛病，无如现在的所谓好高，实在只是等。每一件事必有它一定的阶段，阶段都完成了，然后最后的目的才可以达到。譬如讲到社会改造，我们自然不愿意参加维持现状的事业，但是同时我们又不肯经过必有的阶段以求达到理想，好像登山，一步便要跳到山顶。我们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然而我们又不屑一步一步走上去，结果便似乎一切都无可为，仍然陷于空想。我们的错误是将必有的阶段与不彻底的应付混为一谈，所以好高不但不能鼓动我们前进，反成了我们生活的障碍。第三是欲速，这是比好高又进一步的毛病。“好高”是不肯经过应有的阶段，“欲速”是无论在什么阶段，无论作什么事，总急得不耐烦，要马上见效。宋人的“揠苗助长”是因为愚，我们所说的欲速，却是青年的天性。如果欲速的脾气，使青年加倍努力，犹如苏俄五年计划，要在四年内完成，这是我们所欢迎的，但是现在一般的青年，因为所作的事，不能马上见效，便要灰心，便不肯再去努力；结果仍是以为一切都无可为，仍然陷于空想。

以上几种毛病，本来是很寻常的，但这便是从心理解剖所得到的现在青年烦闷的原因。青年烦闷自然是客观的事实所造成的；但是客观的事实不会自己改变，总要我们去改它，我们一方面要根据客观的事实去改造环境，同时也要在主观方面，求心理的改造。心理改造应当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我们的理想，不妨立得很高，我们的计划，不妨做得很大，但是我们要晓得每一个高的理想，每一个大的计划，若要它实现与完成，都有它无数小的、近的，当时似乎不理想、不彻底的阶段。正如盖一座伟大的房子，要经过清除瓦砾，树立基础，和那一块一块小砖建筑上去的工作。只要曲折错综的河流，都是朝宗归海的，我们便不必天天在那里紧张、着急、悲观、烦闷。这是我们在主观方面所必须具备的心理态度。

三

虽然我们曾经说过，每一个人的工作要自己去找，但是我们也要在大体方面指出我们可以参加的工作的范围。近来国内的闻人学者，为要给青年一点指导，和应付现在的问题，在青年出路、民族复兴一类的题目上，发表过不少的主张。凡是留心现在的出版物的，都可以看见，我们不必在此赘述。从我们思想、观察、经验之所及，我们以为今日基督徒学生要努力的，不外乎以下几点：

（一）研究：青年在求学的时候，本来就不能多负社会的责任，但是在研究一项，他们的机会却是比别人来得多而容易。现在的世界在急剧变动的当中，有许多根本的问题，如社会制度、性道德、宗教信仰等，因为与青年问题有密切关系，必须我们去研究。这种研究，不应当只限于个人，而且要成为一种有组织的团体研究，因为这样才可以在物质方面得到合作，在精神方面得到鼓励。如果我们能利用这种研究的结果，编成若干通俗的读物，以供给一般民众，我们的工作，便有双重的意义。

（二）试验：我们以为现在一般青年最急需的工作便是新生活的训练，我们所要建设的既然是一个新的社会，我们自然要为新社会供给新的材料。从我们的研究里，我们可以晓得现在社会的种种毛病和新社会所应当有的建设。在学校里已经有的团体和组织，我们要用这种精神去参加他们的活动；我们也可以创立新的团体和组织去作同样的试验。所谓新的生活，自然现在还没有一定的标准，但是有几种的意义如劳动、生产、俭朴、合作、组织、平等、共享，是大家所公认的。在学校的时候，可以小规模的做，离开学校以后，便可以联合同志，在各方面的事业里面活动。我们不能每一个人都去参加政治运动，或革命工作，但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在我们个人的职业与生活上为新社会立下一点基础。我们在校外和校内，在求学时代和毕业以后一切的工作，都要有这种基本的觉悟，才能对于我们最后的目标有所贡献。

（三）修养：从广义方面来说，修养的方法很多，我们现在专要注重一件事，就是祈祷的团契。祈祷是宗教生活的命脉，是发见远象、解放能力、巩固团体的利器。我们的事业是很艰难的，我们的能力是很薄弱的，除非我们能从祈祷中得到超人的智慧与力量，我们许多的志愿与计划，只是纸上谈兵，难成事实。我们相信中国基督教运动的再造，只有从热烈真诚的祈祷得来。这样的祈祷不但要个人去做，而且要有团体去做。这几年我们常常提倡团契，我们现在更要提倡祈祷的团契。我们平常所参加的祈祷会所以没有意义的，第一因为没有内容：为祈祷而祈祷；第二，因为对象不清楚：怀疑上帝的存在和祈祷的效力。我们现在是先感觉了使命的重大和能力的薄弱，然后感觉到祈祷的需要。如果我们对于祈祷对象问题，仍然没有清楚，我们便应当先把这个问题解决。在祈祷的仓库里面，有无限的宝藏，我们应当不断的去发掘、利用，以救济我们精神的饥渴和实现我们的使命。

在修养的工夫上，我们还要注重一个美字。我们特别要常常与大自然接近，在伟大的山川，灿烂的星辰，美丽的花鸟，和一切奇妙的自然现象里，陶融我们的性情，开展我们的胸襟，增进我们的信仰。我们对于上帝的认识有一大部分是从这样的经验得来的。

四

人生是一个冒险，宗教的人生，更是一个大的冒险。我们的前途，是甘是苦，不得而知，但是一个伟大的使命一定包含了伟大的代价，这是一个无可逃避的公例。我们没有怕，因为我们的目标是清楚的，我们能力的源泉是无穷的。我们更不敢迟疑，因为危局当前，千钧一发，往者不咎，来者可追，国家多难的时期，正是奋斗的黄金时代。我们不敢不抱伟大的志愿，但是我们也不敢有过分的期望：我们只希望勤勤苦苦、忠忠诚诚地，见一点、作一点，即使成功不自我，没世而无闻，我们还是觉得快乐，因为生命只是成全，没有大小尊卑的分别。

在极度痛苦之中，我们看见未来的荣耀：我们要为这光明的憧憬献上我们全副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