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信仰与祈祷：重要组成部分及新观点

六、上帝的信仰与祈祷

基督教生活里面一个最重要的成分就是祈祷，而祈祷的对象就是上帝。我们已经说明，上帝的存在是不成问题的，但这不一定就同时证明了祈祷本身的意义。在一般人的观念中，祈祷就是有所祈求——人对上帝的祈求，而有求就必有应。所谓“应”就是得到了什么东西，是直接从上帝而来的东西，并且是超出了经常法则而得来的东西。这一个祈祷的观念对于所谓基要派的基督教徒是不会发生什么问题的，因为他们相信一个像人一般的、有情感有意识的上帝，也相信神人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超自然的交通。照着这个观念上帝是无所不能的，而人有所祈求的时候，只要它是合乎上帝旨意，就必能成就。但是照着我们在本书里关于上帝的性质的说法，祈祷就会发生许多问题了。如果上帝不是具有常人一般的性格的，而只是宇宙间普遍的真理的一元化、情感化、人格化，那么，这一个真理的力量怎么能够感觉到人的需要，体会到人的祈求，从而使他得到满足呢？显然地，根据我们所提出的新的上帝观，我们也应当有一个与它相符合的新的祈祷观。我们现在就要为这一个新的祈祷观作一个尝试。

祈祷似乎是一件很神秘的事。然而它并不神秘，因为它是建立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上的。我们曾经说过，我们在自然界的美丽中可以直觉地体认到上帝的存在。这种体认多少还有理智的成分在里面，因为它是主观对客观所发生的一种作用。但是在同一经验之中，我们可以达到一种纯情感的境界。我们到了一个春的原野，看见花开，听到鸟语；我们看见月出，看见日落，看见奔腾的瀑布，看见雄伟的山峰，或是听见幽美而动人的音乐——在这样的时候，我们看得出了神，听得忘了形，觉得我们自己已经同大自然和它的美丽合而为一、浑然一体，没有物、也没有我。这种经验是祈祷的经验。

有的时候，我们遭遇到一种危险的情境，或是船沉，或是地震，或是风灾火灾，或是急病，或是其他不测的事变——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会感觉到惊惶，感觉到无能为力，觉得我们是完全受着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也是我们所不能控制的力量的支配。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会不由自主地为我们自己和别人的安全，发出一种内心的呼吁，所谓“人穷则呼天”。这也是祈祷的经验。

有的时候，我们遇见一个恼人的，为自己所不能解决的问题；或者我们碰到一件失意的事，觉得前途黑暗，走投无路；或者我们迫切地希望着某一件事的成功而结果适得其反；或者我们被一个强烈的试探所缠绕，而没有力量把它胜过；或者有人以一个重大的责任交托给我们，而我们自己感觉到不能胜任——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会觉得彷徨、苦闷、软弱，需要一个比自己更刚强，更有智慧的力量的帮助。这又是一种祈祷的经验。

更有的时候，我们的生活，一切都顺利，没有什么问题，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需要；我们对自己的工作也已经尽到了本分。如果我们还有所求，也只是像耶稣在主祷文中所说的：“我们日用的饮食，求父今日赐给我们……”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会感觉到我们是与上帝同工的，我们是顺从了自然的法则而生活，因而感到一种油然自得的滋味。这也是一种祈祷的经验。

这样说来，祈祷究竟是什么呢？祈祷是以上的一切，但祈祷不仅是这些。祈祷是整个人生对宇宙整个的真理的体认、交感、追求与服从。颜渊对孔子的道理曾赞叹地说过：“夫子之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保罗对于上帝也曾说过比这更深刻而富于情感的话：

深哉，上帝丰富的智慧。他的判断，何其难测，他的踪迹，何其难寻？谁知道主的心，谁作过他的谋士呢？谁是先给了他，使他后来偿还呢？因为万有都是本于他，倚靠他，归于他。愿荣耀归于他，直到永远。

（《罗马人书》第11章第33至35节）

所谓祈祷，就是把我们的心灵向着这个无穷无尽的真理打开，让它把我们潜移默化，使我们能够把自己从自我的囚笼中，从狭小的眼光中解放出来，去吸收它的真美善，以它为中心，与它合而为一，使我们不再是我们自己，而是为真理所变化了，洗净了，锻炼过的新的人格。这一个历程在它登峰造极的时候，就会达到耶稣登山变相的境界。这就是祈祷的功用与意义。

若再分析来说，祈祷的功用与意义包含着以下的三点：

第一，祈祷是和谐。人生是破碎支离的，是矛盾冲突的；祈祷可以使矛盾的变成统一，冲突的变成互助，破碎的变成完全。这不是逃避现实，也不是麻醉自己，而是因为祈祷使人生的一切都统一于上帝的旨意之下，而得到和谐。最伟大的祈祷不是为自己和别人求这个，求那个，而是祈求明白真理，明白上帝的旨意，使它得到成全。一个科学家所以能够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是因为顺从了自然的法则而得到和谐。一个善于游泳的人是因为顺从了水的法则，与这本来对他含有敌意的东西得到和谐。同样地，一个善于祈祷的人，他的终生不断的祈祷，应当是“愿你的旨意成全”。(www.xing528.com)

第二，祈祷是光明。上帝藉着真理来表彰他自己，这真理是充满着宇宙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应当能体认到它，但我们常常被成见所蔽，被私欲所囿，被忧虑所绕而看不见它。祈祷就是使我们能够重新看见光明的一种修养的方法。祈祷的作用好像电灯；电是充满在电线里面的，但假如我们不把电门打开，电灯就不会发光。祈祷就是把电门打开了。电灯之所以能发光，是因为电流可以通过电线而进到灯泡里电丝的缘故；祈祷之所以能得到光明，是因为祈祷者的心，因祈祷而更敏感，更能吸收他在生活经验中所遇到的真理的原故。为什么祈祷能使祈祷者的心对真理更敏感呢？第一，一个祈祷的人应当是虚心的，因为他感觉到自己有缺欠、有需要，而虚心是接受真理的最要条件。第二，一个祈祷的人应当是诚恳的。所谓诚恳就是对于他所需要的东西，抱着一个坚决的追求的心。一个抱有坚决的心志的人，对于可以实现他所追求的东西的一切手段，都会随时随地的去注意和利用。第三，一个人在祈祷的时候，尤其是在发出声音祈祷的时候，对于他自己的思想和需求，便无形中加以一番整理，使它更清楚、更集中，更显明地表现于他的意识界里。这一番整理的功夫，不但使一个人对于他已经认识的真理看得更清楚，也能使他更容易接受新的真理。

这样说来，祈祷是不是仅为一个主观的心理作用，与客观的真理——上帝，没有什么关系呢？假如我们再引用电灯的比喻去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就晓得祈祷是主观的，但同时也是客观的。把电门打开是主观的，因为不打开，电灯就永远不会亮；但电灯之所以发光，同时也因为电线里有电，这是客观的。假如没有电，就是把电门打开一百次，电灯也不会发光的。祈祷也是一样。祈祷的行为是主观的——好像把电门打开——它把祈祷者的心境准备好了，叫它能接受真理。但假如宇宙间没有能够被人体认的真理，祈祷也不会叫人得到什么光明。由此看来，祈祷是主观和客观交感作用的结果，也是一种天人合作的“奇迹”。

祈祷又好像一个迷路者登了一个高山；在没有登山以前，他辨认不出方向，也找不到出路。上了山以后，一切他都看得清楚了，以前模糊的，似是而非的景象，现在都一目了然了。人生也是这样。在经常的时候，我们把小的东西看大了，大的东西看小了，把远的、近的，难的、易的，都颠倒了。在祈祷的高山上，我们就可以恢复我们应有的眼界（perspective），把事情看得恰如其分，所谓“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祈祷可以给我们光明，但不一定是完全的光明，也不一定是马上可以得到的光明，但光明是必定会来到的。无论我们觉得我们面前是如何地黑暗，我们的问题是多么地困难，只要我们对着真理的大海，恳切地祈求，我们就必定能够得到我们所需要的光明。有的时候，我们所能得到的只是照亮眼前的光明，但是我们走了一步，又有另一步的光明。两千年来，有无数的基督徒都可以作一个见证，证明祈祷就是光明。

第三，祈祷是能力。又有无数的基督徒可以作见证：他们跪下祈祷的时候是软弱的，但当他们站起来的时候，却是刚强的。一个祈祷者好像把宇宙间能力的泉源打开了，让它流注到自己的生命里来，正如我们把自来水管的龙头打开了，让水流出来一样。宇宙间那位真理的上帝——他创造了宇宙星辰，他以生命赋予人类，他使花开，使鸟语，他甚至连我们的头发都数过——这一位上帝，如果我们和他是一致的，我们就可以有一种“浩然之气”，觉得我们与宇宙合而为一，而他在自然法则里所表现的力量——那就是上帝的力量，就可以变成我们自己的力量，而我们就会觉得宇宙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的朋友，是可以成全我们所抱负底一切善意的力量。我们若是这样的感觉，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无论是困难、失败、疾病、仇敌，都不足使我们萦怀。谁能抵挡上帝？谁能反抗真理？只要我们觉得我们对上帝的旨意，是在不断地追求、体认、服从之中的，我们就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所以保罗说：“上帝若帮助我们，谁能抵挡我们呢？”又说：“因为我深信是死，是生，是天使，是掌权的，是有能的，是现在的事，是将来的事，是高处的，是低处的，是别的受造之物，都不能叫我们与上帝的爱隔绝，这爱是在我们的主基督耶稣里的。”祈祷之所以是能力，是因为它把我们生活上的重担和枷锁解除了，使我们变成一个自由的人。使徒们在五旬节的时候所以能作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就是因为他们同心合意地诚恳祈祷的缘故。

祈祷是和谐，是光明，是能力，而因此，祈祷对于人生一切的需要和困难，都应该可以使他得到满足。如果祈祷是广义的祈求的话，那么，我们所祈求的都会得到应许的。但是祈祷也会有得不到应许的时候，因为我们所求的有时是不可能的，好像在旱天求雨。有的时候，我们所求的要忍耐地等候着才能得到，如果我们得不到，不一定因为祈祷没有效验，而是因为我们过于焦急的缘故。有的时候，我们所求的，需要我们自己的努力而不会从天掉下来的，像我们祈求学问，或者祈求某项事情的成功。更有的时候，我们所得到的并不是我们所祈求的，甚至与我们祈求的相反，像耶稣在客西马尼园的时候，求上帝把苦杯撤去，而祈求的回答，却是要上帝旨意的成全。在这样的时候，祈祷者应当信靠服从，而不应当怀疑反抗。但是我们的祈祷虽然不能常常使我们得到所希望的结果，或者我们有时候甚至为着不应当祈求的事祈求，然而我们在上帝面前，应当随时为所需要的一切祈求，而不必太过考虑它的是非与效果，那是要等着上帝来决定的。

一个常常祈祷的人还是有苦闷的时候，他的心中还是会有许多问题，他还是会遇到试探。但是因为他有恳切而持久的祈祷，所以在黑暗中，必会看到光明；在软弱中，必会得到力量；在烦闷时，必能获得平安。奥古斯丁在他的《忏悔录》中说：“我们是为你而造的；我们不能得到安息，除非我们在你里面安息。”在一个难得的机遇里，一个祈祷者可以经历一个异常的经验，像摩西在燃烧着的荆棘丛里，听见上帝的声音对他说：“你所站的地是圣地”。又好像耶稣登山变相，衣裳都变成洁白的。在这样的时候，他感觉到上帝的荣光就在他眼前，充满了宇宙，觉得他自己，也在这个荣光照耀之下，变成圣洁的了。在这时候，他没有欲求，没有情感，只觉到自己好像已经与至真、至美、至善的合而为一，这就是基督教的所谓“得救”。没有人能经常地留存在这境界里，但假如一个人因为恒久的祈祷的训练，而保持着这种经验的获得的可能，他的人生便可说是一个“得救”的人生。到这时候，便是祈祷登峰造极的时候。所以我们可以说：没有祈祷就没有灵性的生命，也就是没有基督教。

祈祷的效力不只是个人的，也是有着社会性的。主祷文，它开头就说：“我们在天上的父”，以后的几句，都用“我们”两个字。我们不仅要为自己祈求，也要为众人祈求。在《约伯记》的末尾有一句话说：“约伯为他的朋友祈祷，耶和华就使约伯从苦境转回。”约伯无端遭受苦难，他以为自己是公义的，以为朋友们是不对的。当他在这种心境的时候，他的灾难没有被解脱，但当他从主观的挣扎中想到他的朋友们而为他们祈祷的时候，耶和华便叫他从苦境中转回。以自我为中心的祈祷，未尝不可以有所成就，但是我们的眼界越能向外，我们祈祷的范围越广——从我们自己，到我们所爱的人，到社会、国家、民族、世界，祈祷的力量就越伟大，而我们从祈祷所得到的一切就越丰富而深远。

基督教一个最主要的使命，就是先知的力量。先知站在高山顶上，与上帝晤对，用上帝的眼光来看世界上的一切——它的善和恶，它的丑和美——把他所看见的，大胆向世界大声疾呼。他不怕将帅君王，不怕刀锯斧钺，只知道把他所认识的真理宣扬。不只是《旧约》上的先知，世界上一切杀身成仁、临难不苟，为真理正义奋斗的忠勇之士，都可以说是同样的人物，而这些人物的能力来源，就是他们的祈祷。

20年前，美国一位有名的哲学家怀特海（A．N．Whitehead）写了一本小书，叫Religion in the Making。这本书里面的主要意思是说：“宗教是一个人应付他自己在孤独的时候的办法”，换句话说，就是他离开人群，独自与宇宙的真际相对的时候，所采取的人生态度。这就是我们所谓的“慎独”的工夫，也就是基督教的所谓“祈祷”。三四年前，美国《基督教世纪》杂志的主编者玛理逊（G．G．Morrison）又写了一本轰动一时的书，题目是《什么是基督教》。他的意见恰巧和怀特海氏的相反。他说：基督教不是什么个人的信仰与行为，而是整个基督教信众团体从古至今所抱有的信仰、仪式和生活的总和。这两个说法各有它们的见地，但是从我们上面所说的关于祈祷的意义看来，则第一个说法似乎更近于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