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从直觉去体认上帝
我们在本书的第二章里面讨论到上帝的存在问题。这个讨论是完全根据理智的分析的。我们说,上帝的存在是不须证明的,因为上帝这个名词不过是代表着人所能够认认到的在宇宙间已经存在着的客观的现象和真理。因为人是情感的动物,有情感的需要,所以把这些客观的现象和真理,情感化、人格化,称之为上帝。这是对于上帝信仰的一个纯理智的分析。但是大多数的人,他们对于上帝的信仰和认识,却不是从理智的分析得来的。一个没有信仰上帝的人,对于这样理智的分析,就是完全接受了,也不一定就会信仰上帝,就是信仰了,至多也不过是理智上的信仰,不会在他的生活里发生多大的作用。
我们为要解释上帝存在的问题,曾经用人的心作过一个比喻,说,要认识心,就要观察一个人的外表的、个别的行为,再把它们归纳起来而加以判断,决定它的“好”或“坏”。但我们相信多数人不是用这样的方法去认识别人的心的。他们的认识,主要的是从“直观”得来的。什么是直观呢?一般地说,所谓直观,就是没有经过意识的理智作用而直接从一个事物的全体所得来的一种认识。有的时候,我们看一个人,听他讲几句话,马上就可以晓得他的为人是怎么样;在男女的关系上,我们也有“一见倾心”的说法。这固然是可以发生错误的,但是大体上说,这种认识人的方法不能说是完全靠不住的。我们看见一朵花,不必细细分析它的颜色,花瓣的构造,叶子的配合,再加以考虑,然后才判断它的美不美。这些东西,从科学的眼光看来,也许都是构成美的必需的成分,但是我们不必经过理智的分析,就能体认出来。同样地,我们看见一幅图画,听了一曲音乐,看见一个小孩,都不必经过理智的分析,就能欣赏他们的美和可爱。这都是艺术。艺术里面有科学,然而艺术的本身不是科学,艺术的欣赏更不是科学。艺术是属于情感的东西,而情感作用所需要的不是分析的理智,而是综合的直觉。没有综合的直觉,就没有艺术。
从艺术说到宗教也是一样的道理。大概有许多人都曾经在一个晴朗的夜里,看过天空的繁星。这静静地闪耀着的无数光点,使我们感觉到宇宙的空阔、辽远、美丽、整齐。在静默的欣赏中,我们会惊奇、赞叹,发生一种景仰、崇拜的情绪,因为我们觉得这宇宙是太伟大,太神奇了。又有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大海洋上,看见鱼跃鸢飞,天空海阔,或者在一个高山顶上,俯瞰大地,尽洗尘襟;或者看见一个雄伟的瀑布,像万马奔腾,排山倒海;或者在灿烂的晚霞中,看见日落;在危崖峭壁上,遇见暴雨——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也会发生惊奇、赞叹和崇拜的情绪,因为我们觉得这宇宙是太伟大,太神奇了。有的时候,我们在地上采了一朵小小的花朵,它的构造是那么细致、纤巧,颜色又是那么鲜艳和谐。似乎有一个奇妙的匠人给它布置、装饰,使它的一切都恰到好处。我们不知道这个匠人是谁,我们只知道这不是由于小花朵自身的意识或力量。有的时候,我们看见一匹斑马,或是一只孔雀,它的斑纹,它的彩色,似乎都有一定的规律和节奏,看的人,不知道它们的所以然,它们自己,更不知道它们的所以然。我们又可以想到一颗子粒,一个细胞,它们怎样的生存、长大、繁殖,怎样的从一点最微小的生机,逐渐地发展,终于按照一定的类型,变成一棵树,一只鸟,一个人……在人事界中,我们也可以看见同样的现象,我们读到诸葛武侯的《出师表》,文天祥的《正气歌》,或是看见一个慈母对于她的儿女的热爱,一个朋友对于他的知己的牺牲,或是一个爱国者为他的国家、民族,杀身成仁……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会感觉到他们都好像受着同一力量的支配,使他们不得不如此。这是一个什么力量呢?英国的诗人田尼孙(Tennyson)说:
墙缝里的小花啊,
我从墙缝里把你摘出来,
我把你连根带叶地抓在手里。
小花啊,
倘若我能明白,
你连根带叶,
一切的一切,是什么东西?
那么,上帝和人是什么,
我就都会明白了。
如果我们知道一朵花是什么,我们就知道上帝是什么!这是不是把一切不可思议,不能解释的事都推到一个造物主的“上帝”就算完事了呢?不是的,我们信仰一个上帝,并不只是因为宇宙里许多事情的不可思议,不能解释。我们相信上帝是因为在一切可解释和不可解释的事物中,在一切平凡的或不可思议的现象中,都直觉地发见一个创造的力量。这力量不是我们自己,却在我们当中运行,不是万物的本身,却在万物当中运行,使一切的一切,都不靠赖我们主观的意识,按着它们自己的定律,去造成我们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在自然界的现象是这样,在人事界的现象也是一样。文天祥有两句诗说: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丹心”是什么,我们不知道;如果我们知道它是什么,我们就知道“上帝”是什么。我们只知道“丹心”不是我们主观意识的产物,而是我们直觉地体认客观真理的产物。我们之所以能够体认到它,不是由于理智的分析,而是由于我们照着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个道理,也就是匹夫匹妇所共知的那个道理,去作一个人。这个道理也就是儒家的所谓“仁”。
上面所说的,在自然界中那个创造的力量,和在人事界中那个人的道理,我们无以名之,就名之曰“上帝”。我们说过:这个上帝的认识,不是由于理智的分析,而是由于直觉的体认,而所谓直觉的体认,又不只是静的、旁观的体认,像我们体认一朵花的美,或是一个小孩的可爱,它也是生活中动的,身历其境的体认。《约翰一书》有一句话说:“从来没有人见过上帝,我们若彼此相爱,上帝就住在我们里面,爱他的心在我们里面得以完全了。”这就是说,我们若要认识上帝,和他发生关系,就要实行上帝之所以为上帝的那个爱。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直觉地感觉到一个力量,这一个力量叫一个母亲爱她的孩子,叫一个人爱他的朋友,叫一个烈士杀身成仁。他们之所以感觉这个力量,不是由于理智的分析,更不是由于利害的计较,他们只是直觉地感觉到非如此不可。他们晓得他们之所以如此,是由于一个客观的力量的驱使,而不是由于主观爱恶的选择,因为假如是他自己所选择的话,他要自私,要保存自己的生命。他越顺从了这个客观力量的命令,他就越能感觉到这个力量是他的严师、益友,是使他能够做成一个人所不可缺少的元素。这个力量就是我们的所谓上帝。西方有一首民歌和我们这里所说的这个道理有点相像:(www.xing528.com)
你知道我为什么爱你?
为什么时刻将你惦记?
啊!我简直说不出所以,
只晓得那是真的,真的!
为什么蜜蜂爱鲜花?
为什么小鸟爱在枝上啼?
为什么小孩爱妈妈?
为什么藤萝爱爬梯?
为什么鱼儿爱游水?
为什么晚星对人笑眯眯?
我只晓得这都是上帝的好意。
也许就是这位上帝叫我爱你。
不但在人事界是这样,在自然界也是一样的。我们看见天空的繁星,看见花开日落,从它们直觉地体认到上帝,我们所体认到的就是这些东西的美和真理。这个体认不只是旁观的静的欣赏,它也能够渗透了我们的生命,把我们溶化在它里面,使我们爱好一切美的东西,也使我们向着一切真的东西追求,正如我们在人事界里直觉地体认到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个道理,便把它在生活里应用,使我们不知其所以然地为着一切善的东西奋斗一样。一个人在这样作的时候,久而久之,他会对那个不可知的创造的力量,就是那镕铸了他,维持了他,引导了他的力量,发生一种亲切的神契的关系。在这时候,尤其是他在静默中回味着他自己的生活的时候,他便会感觉到上帝的存在,正如《诗篇》第46篇所说的:
你要安静肃穆,要知道我是上帝。
这就是人生在直觉所能体认到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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