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起十字架：中国近代思想家吴耀宗对生活意义的思考

五、负起十字架

十字架是基督教的中心；没有十字架，便没有基督教。基督教的诞生，就是在耶稣在十字架上说“成了”的时候。假如耶稣生于今日，他必定会对我们说，如同他对他当时的门徒和群众说：“负起十字架！”

“负起十字架”，这一句话对生活于大时代的我们，有什么意义？在这十几个月当中，我们有一个很普通的口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这一个口号是十字架最显浅的一种涵义。无疑的，我们现在连这初步的责任，也还没有尽到。许多有钱的人，不是专在外汇上打算盘，便是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享乐。许多有力的人，不但不参加救亡工作，还要把灵魂出卖，替敌人当汉奸。但是，即使我们已经一般地尽了出钱出力之责，这还是不够的。抗战建国对我们的要求是太大了，它不但要我们出了最后的一分钱，和最后的一点力，它还要我们忍受许多精神上的痛苦，要我们把精神磨练，把心理更新。

首先，我们不应当、也不能够躲避的，是生命上的危险。从抗战开始以后，前方死伤的将士，已经超过了一百万，他们以血肉之躯，冒着敌人优越的炮火，奋不顾身，前仆后继，造成一页可歌可泣的光荣历史。在战区之内千千万万无辜的民众，受敌人残暴的轰炸与屠杀，家室荡然，骨肉离散，可以算是一个空前的浩劫。他们或则杀身成仁，或则忍痛牺牲，都已经负起了十字架，走在我们的前面。至于我们后死的，我们更不应当顾虑到战事所加于我们的危险，而有所畏惧。在今日，几乎已经没有一个可以称作绝对安全的处所：我们即使不死于火线之下，也可以死于敌机的轰炸，死于汉奸的谋杀，死于抗战所加于我们的种种艰辛与痛苦。但就是这样，应做的事，我们还是要做，应说的话，我们还是要说。只有大无畏的精神，能够保证民族的生存，一切的畏缩，只有引领我们到一条必死之路。(www.xing528.com)

其次，我们也不能避免物质上的损失。现在我们许多重要的城市，经过敌人无情的轰炸，已经变成焦土。财产的损失，商业的损失，职业的损失，简直是无从计算。这样的毁灭，一方面固然是更坚定了许多人拥护抗战的决心，但另一方面，它也使少数游移分子，发生幻想，只为个人利益打算，而妄冀和平。但是，从广州与汉口失陷以后，民意的表示，是一致的主张抗战到底，机会主义的和平论调，至少在现在是无法抬头。现在大家都感觉着，为民族的解放，我们应当不惜付任何物质上的代价。必有这样的决心，我们才可以在持久的战争中，取得最后的胜利。

再其次，我们若要负起十字架，还需要一番精神上的锻炼。从全面抗战发动以后，我们还有坐拥军权、不战而逃的将领，还有互相猜忌、玩忽防务的官吏，还有营私舞弊、劣迹昭著的公务人员，自然还有许多乘机渔利、压迫民众的地方当局和土豪劣绅。我们天天喊着精诚团结，但是权势地盘之争，使党派之间、个人之间，还是时常发生磨擦。这一切现象之所以发生，都由于我们还没有实行“国家高于一切”，“民族高于一切”的原则，使个人生活和集团生活完全受它的支配。我们现在不必去算旧账，但我们要知道：我们过去的个人主义，是演成现在严重的国难一个重要的因素，也要知道：只有将这些腐恶的现象清除，我们才能保证未来的胜利。自然有许多人是不能用理论或情感把他们说服的。他们何尝不懂得理论，他们何尝没有情感，然而理论和情感，终敌不过自我的扩大，主观的蒙蔽。但是，在民族战争的烈火里，这些腐恶的现象是终必被铲除的。在沦陷的区域里，凡是还能有民众组织的地方，腐恶的分子，已经没有立足的余地；在广大的后方，他们也必因时势的要求而不能长久保留他们的地位。至于我们自己，在经常的生活里，恐怕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完全克服以自我为中心的倾向。我们争名誉，争地位，争面子，争意气，甚至有时把一点点的小事，扩大了，歪曲了，颠倒了，使它成为民族自救的伟业的障碍。克服这种倾向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然而这是我们当前一个迫切的任务，也许它的重要性，不减于前线的斗争。我们与其让时代的烈火把这些障碍清除，何如现在先做主观上的努力，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惨痛。我们要踊跃赴义，见危授命，我们要“天天背着十字架”，使我们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能适合当前的需要。

在大时代中，我们最需要从基督教领会的，是耶稣伟大的牺牲精神。耶稣的性格，同我们普通的人是一般无异的；他有物质上的需要，他有虚荣心的试诱，他对痛苦有敏锐的感觉；因为他是人，所以也具着人的弱点。然而我们对于他在十字架上的牺牲，却不得不惊奇赞叹，认为不是一般的人所能企及的。我们之所以景仰他，不止在他的一死——死是比较容易的，而在他的能以上帝的旨意为旨意，不惜把个人的愿望，完全放弃，甚至在将死之刻，还以为是上帝把他离弃了。他的生活是整个的以上帝为中心，而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以上帝为中心的生活，生也好，死也好，它是“天天背着十字架”的生活。倘不是这样，生只是做了自我的奴隶，死亦未必有多大的意义。保罗说：“我已经与基督同钉十字架，现在活着的不再是我，乃是基督在我里面活着。”他是懂得十字架的意义的，他的一生，就是他这一句话的注脚。而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他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并不是由于理智的说服；耶稣死后，千千万万的基督徒所以对着十字架上的形象而不得不称他为主，甚至奉他为神的，也不是由于理智的说服。在十字架上，他们似乎是窥见了宇宙中心的奥秘；在十字架上，他们所看见的，不是死而是生，不是失败而是胜利；在十字架上，他们似乎看见上帝自己为世界而奋斗，而痛苦，而流泪。这不是理智，也不只是情感；它是生命，靠着它，人类才能生存，宇宙才能维系。在现在艰苦的民族革命历程中，只有十字架的生命能使我们刚强，使我们忍受一切痛苦，而不肯向罪恶与强暴屈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