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之辟神怪
显正理故，破迷信故，正风俗故，作破神怪论。夫神怪本不足为怪，如云：“见怪不怪”。虽然，神怪之力，影响民众社会者大矣。其迷信神怪之祸害亦至极且大，小则捐身失命，永沦邪途，大则败家亡国，贻毒沧海，不可言喻，故应辟之。佛教有颠扑不破之学理，根本为一无神教。而一般人类多认为有神教，或多神教，故应辟神。又近年来，佛教内部，因密教之复兴，五花八门，牛鬼蛇神，无奇不有，障蔽正法，莫此为甚。故信佛及非信佛者，皆认佛教为一神怪秘密之宗教，信神怪秘密为超显教而上之无上乘法，非学如此秘密不足以言修学佛说，招摇欺骗，间或引起政争军斗，刍狗人民，不可以计。狮虫毒口，盲人瞎马，自害害人，亦莫此为甚，故应辟神。又如社会一般人民见一僧服和尚，即起一神怪秘密观念，其实和尚亦一平民耳，惟服装不同，何怪之有，故应辟神怪。
顷读十月二十四日天津大公报社评“辟神怪”。词简义丰，理论严整，可谓洞悉社会内幕之真谛者，兹录如下。
“近时南北各处，颇流行神怪不经之说。如长沙国术家柳森严，事青年精技击，有过人之能，此本可嘉。然必加以神秘之色彩，渲染附会，震骇世俗。其手中一伞，仿佛如神话中土遁之工具，迨本人力辨无他，而社会依然迷信。又如熊式辉氏在庐山得发光之树根。植物发光，本非神话，科学家证明其原因由于含有磷质，真相遂明。然初传之者，谓其地曾为道人修炼之地，故一时亦令人生神怪之感。又闻长沙近有术士治病，声名藉甚。夫中国本有针疚之术，经验偏方，有时亦确奏奇效，然凡其验者，根本皆合于科学，并非神怪。所谓长沙术士者，无论其治病效否，要之不过传统的医术之一种，今乃附会神奇，化为超人。北方各都会，迷信之事，亦极流行，最多者为扶乩，此本旧有，近似愈盛。夫心理学发达之后，此事必可得到适切之说明。今即以常识判之，假令宇宙中而确有神鬼，彼岂肯一邀必到，有问必答，如是之不惮烦哉？此常人之所不能，而谓神能之乎？无是理也。然迷信家竟信之甚笃。最近颇传在野之旧军界要人某，自信为“代理关圣帝君”，闻其由来，亦出于扶乩。乩之荒唐固可笑，而竟有人信之，则更可诧矣！
社会内幕中之迷信，不堪悉举者也。旷观历史，凡文明治平之世，则迷信少；混乱污秽之时，则神怪多。治世尽人事，乱世尚神权，故神怪流行，乃乱之象，与亡之征也。“子不言怪力乱神”，故中国古代之正统思想。为反迷信，隋唐以来，佛教宏传，然自佛教本义言，亦为反迷信，故佛教与中国文化尚可以并行。惟至衰世，则种种神怪之说并起，而近代结为民族的大惨剧者，为义和团。中国近年，旧文化失权威，而新科学未进步，乱日多而治日少，故神怪之说，又伸长势力，此种现象，与救亡建国，绝对有害。一民族不尽人事而信神权，不努力科学，而憧憬神秘的超人的力量，此为暴露民族精神之颓废，与奋斗建国，背道而驰者也。外国亦有神怪新闻，然非此类。如昨报所载美国大舰队发现其近旁常有一怪船窥伺，此正如战争小说中所描写，可谓怪矣。然而为科学之精英，人力之奋斗，非如所谓柳森严之伞之可怪也。
吾人感触近事，愿提起辟神怪破迷信之议，望国民努力，其道无他。求科学，尽人事，则国运自昌，福祥并至，不必望“土遁”，多造铁路，辟航空，可矣！此非“缩地法”之实现乎！中国武技或医术，有数千年之历史，当然含有甚多之精华，然绝无神秘性，且赖以科学方法整理而研求之。至于求神问卜，乩占星命，应一齐打倒，绝勿置信。大则民族，小则个人，其运命皆自决，吉凶祸福，皆由自造。凡人只有自爱爱人，勤职业，行正道，绝不牺牲大群以利己，而必要之时，则牺牲一己以利大群，此即求福之道也。在上古神道设教时代，其教人类亦不能外是也。
夫人类之进化，据历史家言，本由神权而人权者也。神权之说，印度自佛出而渐消灭，中国自孔子学兴亦趋于亡，西洋则自文艺复兴而破产。迨及近代，科学日昌，神权之威势益微，而人权则蒸蒸日上也。所谓神者，在佛学上有两种解释：一、灵妙之谓神，凡人物动作灵妙者，曰神速。如长期之修习禅定，注重内心之摄养，能使个人身心转变轻利，举止灵妙，谓之神通。二、神为人类以外之另一类动物，曰神类。缘宇宙之生物，种类繁多，既不可计其数量，故亦不能否认人类以外无有神之一类动物也。惟此种动物与人类之关系，因业果不同，故身形动作，有非人类眼目所能视见者。又据神学言，此种动物与人类社会，最为接近。以其与人类接近故，且有灵妙作用故，有时此种动物，能使人心迷乱颠倒，如扶乩下马等鬼祟神怪把戏。语云：“天下未乱鬼神先乱”，此愚民之谈。其实人类之祸福，纯由人类之业感，自来与神鬼无关系也。况此种神鬼乃动物中之一种低级动物，人类根本无崇拜供奉之必要也。
既明神鬼之为物，则必妄生怪乱，耸惑听闻，乃人类自心上缺乏良善光明之智慧，不明一切事理因果、诸法性相，心境上总以为人生之祸福治乱，咸操之于超人以上之神鬼、天帝、佛菩萨等。心中既先有一种愚痴的迷信的观念，必为迷信心所驱使，故凡遇有出人意外之事，或因缘凑巧之事，或非一般常人所能及而仅为专门技术者之事发生，则心意骇然悚然怪然，以为此皆有神鬼等所主使也，非人力所能为也。如技术家柳森严等之技艺，社会惑为神秘至可不必。由一人而众人，乃至群结团体大倡神鬼怪乱之说。如各地所流行之某社某门等，甚或因此而政争，涂炭人民，为害至深。故语云：“子不语怪力乱神”。盖神鬼之为物，实不足怪，所为亦不必怪也。故中国古代思想，除墨家者外，多不信神怪，至佛教之根本教理，不论大乘小乘，显教密教，性相空有，皆主破神鬼斥迷信，亦毫无神怪之思想。然其说明宇宙人生之现象有二种原则：一曰业果相续因果律，一曰唯识如幻变现力。从此二种原则上，以平等发展人类之自觉性，以期证悟此种原则真理，而求达到人生智慧福德之最高无上境地，即曰佛陀。在未达到此种境地而求证者，曰菩萨或曰阿罗汉等。然此等佛及菩萨之名词，乃修学佛法进程上之一代名词耳，与世间之学士、硕士、博士名词相似，并未含有任何之神怪也。诚哉大公报之言曰：“自佛教本义言，亦为反迷信，故佛教与中国文化，尚可并行。”今略申佛教之辟神怪，反迷信之本义，特引大乘空性的根本教义，以证之，如《百论破神品》云：
执神者言（外曰）：不应言一切法空、无相、神等诸法有故。迦毗罗优楼迦等言，神及诸法有，迦毗罗言，从冥初生觉，从觉生我心，从我心生五微尘，从五微尘生五大，从五大生十一根，神为主，……优楼迦言实有神常以有出入息视眴寿命等相故，则知有神。复次，以欲恚苦乐智慧等所依处故，则知有神，是故神是实有，云何言无，若有而言无，则为恶邪人，恶邪人无解脱，是故不应言一切法空无相。
佛家言（内曰）：若有神而言无，是为恶邪，若无而言无，此有何过，谛观察之，实无有神。
执神者言（外曰）：实有神，如僧法经中说，觉相是神。（按：觉或感觉、识觉。）
佛家言（内曰）：神觉为一耶？为异耶？
执神者言（外曰）：神觉一也。
佛家言（内曰）：……觉若是神相者，觉无常故，神应无常。譬如热是火相，热无常故，火亦无常。今觉实是无常，所以者何，相各异故，属因缘故，本无今有故，已有还无故。
执神者言（外曰）：……生相法无常，神非生相，故常。(www.xing528.com)
佛家言（内曰）：若尔，觉非神相，觉是无常，汝说神常，神应与觉异，若神不异者，觉无常故，神应无常……
执神者言（外曰）：优楼迦弟子卫世师经言，知与神异，是故神不堕无常中，亦不无知，何以故。神知合故，如有牛，譬如人与牛合故，人名“有牛”，如是神、情、意、尘合故。神有知生，以神知合，神名有知。（按：知即知觉等。）
佛家言（内曰）：……牛相牛中住，不在“有牛”中。是故虽人牛合，“有牛”不作牛，但牛为牛，如是虽神知合，“知相”“知”中住，神不为知。汝言神、情、意、尘合故，知生，是知能知色尘等，是故但知能知，非神知。譬如火能烧，非“有火人”烧。
执神者言（外曰）：能用法故，人虽有见相，用灯则见离灯则不见，神虽知，用知则知，离知则不知。
佛家言（内曰）：不然，知即能知故，以情、意、尘合故知生，是知能知色等诸尘，是知即能知，非是所知，若知即能知，神复何用，灯喻，非也。……
执神者言（外曰）：马身合故，神为马。譬神与马身合故，神名为马，神虽异身，亦名神为马，如是神知合故，神名为知。
佛家言（内曰）：不然，身中神非马，马身即马也。汝谓身与神异，则神与马异，云何以神为马，是故此喻，非也。
执神者言（外曰）：应有神……若有神，则有神所有，若无神则无神所有，有一瓶等，是神所有，故有神。（以上破神品）
佛家言（内曰）：不然，何以故，神已不可得故。（破一品）”
如是重重破斥，神不可得，故知神乃空中楼阁，子虚乌有也。此中所破为印度大哲数论胜论所执之神，非唯人格神也。以此二派所执之神，乃含有超人格以外之自然神意味也，今日西科哲学亦有此执。夫自古迄今，人类所迷信之神鬼，皆为一有威权之物，如墨子言神鬼，耶、道等所言之上帝天神，皆以为宇宙万有人生祸福，同是此上帝天神等所创造，并能审判罪恶吉凶，而已（上帝神）为一万能独尊之大神，此所谓高等的创造神也。又有降吉凶罪福之低级鬼神，如乩坛愚夫所迷信之鬼怪魅魉等是也。此创造神等，在佛学上有处虽承认为有，而决不承认其为一万能的创造的主宰者，何况一切法因缘生故，空故，不可得故，故复引俱舍论文，以为本文之结论：
一切世间，唯从……诸因诸缘所起，非自在天（即上帝等人格创造神）我胜性等（自然神等）一因所起。……若自在等，一因生者，则应一切俱时而生，非次第起，现见诸法，次第而生，故知定非一因所起。若执自在，随欲故然，谓彼欲令此法今起，此法今灭。此于后时，是则应成，非一因起，亦由乐欲差别生故，或差别一应一时生，所因自在，无差别故。……若许诸因展转差别，无有边际，信无始故，徒执自在为诸法因，不越释门，因缘正理，若言自在欲虽顿生，而诸世间不俱起者，由随自在欲所生故，理亦不然，彼自在欲，前位与后无差别故。又彼自在作大功力，生诸世间，得何义利。若为发喜生诸世间，此喜离余方便不发，是则自在于发喜中，既必待余，应非自在，於喜既尔，余亦应然，差别因缘，不可得故，或若自在，生地狱等，无量若具，逼害有情，为见如斯发生自喜，咄哉！何用此自在为？
吾人读此论文，亦大声言曰，人类应自觉悟，自求出路，何用迷信此神怪为？
民国二十一年即佛历二九五六年十月二十六日
（原载《海潮音》第十三卷第十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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