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生理内容和社会内容的统一体
美是人的生命力这个定义本身就包含着两方面的内容:一方面是生理内容,这是由人是从动物发展而来并永远不能摆脱动物性所决定;一方面是社会内容,这是由人必须以社会的方式产生、存在和发展所决定。
高等动物由于生命力的发展,就已经有了萌芽状态的审美本能。以鸟类为例:雄鸟大都比雌鸟美丽。在交配期间,雄孔雀向雌孔雀展开它那鲜艳的彩屏,黄莺便发出悦耳的鸣声,雄鸵鸟则作出很强烈的“舞蹈”动作来取得异性的青睐。毫无疑问,雌鸟是赏识这一切的,要不它们这样做就不可理解。对它们来说,发育得充分,生长得健壮就是美,羽毛越鲜艳,鸣声越响亮,动作越激烈而持久,当然是生命力更强的标志。美的对象必然能带来更大的性的愉快和生殖生命力更充沛的后代。这对于鸟类的兴旺发达是有重大意义的。兽类也不例外,为了确实检验谁是生命力最强的美者,成年雄兽在交配期间,几乎都要进行激烈的较量,雌兽则在一旁欣赏。竞赛结束,失败了的,当然也是不美或较为不美的就被逐走,胜者成了这一群的“家长”,群中成年雌性都高兴地委身于它。这在猿类中是十分清楚的。俗话说:母猪好,好一窝;公猪好,好一坡。在生育生命力旺盛的后代上,雌性只牵涉到局部,雄性则牵涉到全群。加之生殖的量是维持兽类的生存的重要条件,每只雌兽都必须生殖,这是性择往往不涉及雌性的缘故。
这种对美的对象所产生的视觉和听视愉快,因为和性的愉快有联系,不少人不承认它是美感。但它是萌芽状态的美感。因为它不等于直接作用于肉体的快感,虽然和性感有联系,却不等于性感,是一种超越了肉体满足的精神满足。性感是发生性行为时才产生的,这时已经谈不上选择,谈不上能动作用了。而美感是在性行为之前发生的,它影响乃至支配着对异性的选择,具有繁荣兴旺类的作用。动物的审美并不像那些头脑陷在形而上学思维方法中的人所描述的那样,面对着的是一个“以一定的方式配合起来的一定的颜色和声音”,更不是如某些人的猜测那样,是某一种特殊的颜色。而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是它类生命的存在。动物审美之所以不能超越类的范围并被限制在有生殖力的期间,更不能离开生殖而纯化,形成艺术,是由于它们生命力的一点点能动性就只在性择的缘故。
可以设想,在我们的祖先还处在猿的水平上的时候,他的审美方式也一定是性择,审美对象势必局限在类里,并且不能越出具有生殖力的期间,也不能脱离生殖而纯化成艺术。陷在性择这种审美方式中是永远也发展不成人类的审美的。“为了在发展过程中脱离动物状态实现自然界中最伟大的进步,还需要一种因素:以群的联合力量和集体行动来弥补个体自卫能力的不足。……而成年雄者的相互宽容、嫉妒的消除,则是形成较大的持久的集团的首要条件,只有在这种集团中才能实现由动物向人的转变。……最原始的家庭形式是什么呢?那就是群婚,即整个一群男子与整个一群女子互为所有,很少有嫉妒余地的婚姻形式。”(《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P29)动物的审美是与追求个体欲望的极度满足一致的。一只成年的雄性凭它的体力把其他雄性逐走,占有尽可能多的雌性,就是它的审美方式。类的兴旺由排他的欲求满足来完成。这个矛盾决定了它的兴旺受制于生理能力这一不可逾越的界限。而人类的审美之成为人的,其根本点就在于摆脱或者说突破了个体的、排他的生理欲求的局限。人类的审美,其本性是与个人至上对立。性择的方式一摆脱,稳定的社会集团就形成。不仅可以横向地将全体的力量聚集在一起,而且能纵向地把前人的知识和经验聚集在一起,去改变自然环境来适应自身的需要,而不像动物那样受机体的局限和制约。性择的方式被抛弃后,人生命力的发展走上了一条能超越自身肉体局限的康庄大道。
性择的方式被抛弃了而人审美的生理尺度却仍然存在并以人的方式发展起来。尽管一些美学家从他们的特殊局限出发,把它贬为庸俗低级的快感,竭力提倡撇开人肉体尺度的所谓高尚的美感,然而却远不能阻挡这股潮流。人的各种实践活动的意义,归根到底都要落到人的生理需要上来。贬低人生理要求的意义是片面的伪善的。人的生命力首先就体现在他的躯体上,正因为如此,体育运动的魅力才长盛不衰,并且正随着各项活动所需体力的减少而增大。曾经由某些人发出的预言:未来的人由于用脑日益多于使用体力,头颅将变大而四肢萎缩……看来是注定实现不了的。化妆并不改变人的肉体实际,更不会影响遗传因子。就它本身看,只给人带来一个虚幻的外表,似乎是一件无谓的事情。然而这在人情绪上带来的愉悦并因而对人的健康形成的良好作用是应当看到的。当我们得知男女双方的激动程度会影响后代的体力和智力时,就更不会把它看成是毫无意义的事了。在艺术中正面人物的形象,其身材和容貌之不可忽视,是尽人皆知的。即令是强调性格演员的今天,正面人物的形象不能丑陋,也还是通例。在不以人物为素材的艺术作品中,对称、平衡、和谐、变化、统一、多样、节奏、韵律……这些被称为形式美的因素,从来就不是什么没有内容的纯形式,从根源上看它们都是生理内容的表现。这些因素之显得普遍有效,相对稳定,正是美的生理内容的普遍性和相对稳定性的表现。例如对称,这是人在静止状态的生理特征的抽象表现。因此,左右对称才更多于上下对称。并且两半的交接部分要联结成一体。平衡则是人在运动状态的生理特征的抽象表现,因此前者通常在要求安定的对象(如建筑)上出现,后者则在要求运动的对象上出现(如雕塑和绘画)。认为只有把生理内容从审美领域中完全排除出去才算审美,否则就是粗俗的性的诱惑力的看法是完全错误的,甚至是提倡者本人也做不到的。因此,当时持“打倒享乐主义的美学”的朱光潜同志也说“看见血色鲜丽的姑娘而能‘心如古井’地不动,只一味欣赏曲线,是一般人所难能的。”(《朱光潜美学文集》I,P469)还是恩格斯说得好:“庸人把唯物主义理解为贪吃、酗酒、娱目、肉欲、虚荣、爱财、贪婪、牟利、投机,简言之,即他本人暗中迷恋着的一切龌龊行为;而把唯心主义理解为对美德、普遍的人类爱的信仰,总之,对‘美好世界’的信仰,——他在别人面前夸耀这个‘美好世界’,但是他自己至多只是在这样的时候才相信这个‘美好世界’,这时,他由于自己平时的‘唯物主义的’放纵而必然感到懊丧或遭到破产,并因此唱出了他心爱的歌:人是什么?一半是野兽,一半是天使。”(《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P229)
如前所述,人抛弃了动物的群和相应的性择,进入了一种新的存在方式——社会之中,社会这个人类无法摆脱的,并正因此才成其为人的存在方式,就插到了人和人,人和自然中间,使得各种自然的关系都成了社会关系,给这些自然关系染上了社会色彩,或者说打上了社会烙印。
从制造工具开始,完整的生理尺度就被社会生产需要肢解开来,失去了生理尺度的自然性质。在动物那里,片面的尺度是没有的,充其量是一个例外。在人这里,被肢解开来而变得抽象了的尺度,正是越出类的局限而对象化的必经途径。人们在这些片断的因而势必是抽象的尺度上得到的是生理快感。这种快感是屈从于社会生产的要求被肢解了的东西,因而不能满足人直观自身生命力的要求,于是促使人在工具上加上一定的装饰。往后便日趋完整化,终于引出了纯粹或主要是为了审美的工艺美术品。不仅在人的对象上,就是人的肉体本身也打上了社会的烙印,而失去了他的纯生理性质。就拿女性美来说吧,除了五官端正,发肤滋润而外,在各个不同的历史时代,发生的变化是那样大,不了解社会影响是无法解释的。在今天如此为人们欣赏的大眼睛300年前就不被看重,从我国古典仕女画上是找不到圆圆的大眼睛的,不但从艺术品中找不到,而且这种审美标准反过来影响到了人的生理构造。那樱桃般的小口,在今天的妇女们身上是不容易找到了。可是在那个时代是不少的,因为在那个时代要求妇女“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抬起眼睛直盯着人是没有教养的放肆。长此以往,眼睛能不变得细长吗?在那笑不允许露出牙齿,说话只能如王熙凤说的必得像蚊子哼哼似的才算美人,久而久之,能不大量地产生樱桃小口吗?现代的一笑能宽到半边脸的大嘴,在当时不仅是丑陋的,而且是可怕的。至于身材就更不用说了。生理内容从来就带着社会性,因为人正是由于在社会中进行的劳动生产从猿改造过来的,人的生理尺度本身就带有社会性,不带社会性的生理尺度就只能是动物的。(www.xing528.com)
人的生命力的巨大发展,虽然离不开他的肉体,但是却不能完全由他的肉体体现出来。它主要体现在社会实践活动上,体现在他与各种事物的关系上,体现在他的对象上。各种实践活动从人生命力的表现上一步步地进入了审美领域,艺术的题材也越扩越大,今天几乎可以说人的视听感觉达到的范围有多大,审美的范围就有多大。社会内容在审美中的分量越来越重。怪不得康德那纯粹美只被压缩到了一个极小的范围内,其实他所列举的花卉和自由图案,认真分析一下,时代的社会的特色是很清楚的,且不说荷花的出污泥而不染和梅花菊花傲霜雪而怒放,就是那似乎纯粹的图案花纹,总是特定时代美的形态的外化。在第二篇中我还将证明:几乎所有的美术作品,至少是著名的,经得起时间考验的那些关键性的作品,不但和社会生活,而且和政治有着难解难分的联系。人与自然(包括人)之间的关系都得通过社会这个中介,“饮食男女”这些最自然的行为都成了社会行为,乃至可以达到和生理本性相矛盾的程度:于是伯夷叔齐耻食周粟而饿死首阳山,在男女关系上“除却巫山不是云”殉情而死更比比皆是。加之由于某些历史阶段的特殊性质,人们在理论上竟把美的生理内容清除出审美领域,指责为庸俗低级的肉欲快感,形成一种片面的理论偏见。竟然忘记了我们还是一个动物,忘记了物质生活是人生活的基础。“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即历来为繁茂、芜杂的意识形态所掩盖着的一个简单事实: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P574)其中性欲和饥饿,属于“固定的”动力,它们“存在于一切环境之中,而且它们只是在形式和倾向方面可能被社会条件所改变。”(《马克思恩格斯全集》英文版第五卷P569)人的一切活动的意义都和人的生理需要联结着,归根到底要落到这个需要上来。这就是美的社会内容必然带着生理性的原因,这就是任何题材的艺术品都离不开所谓形式美,都要求满足感官快适的原因。这方面的内容是美的本质中固有的,不可缺少的内容。美的社会内容总是含着生理性。
对这实际好像是一个物体的两面一样统一着的东西,从理论上分开来分析并不完全出于叙述的要求。因为对于美的生理内容,人们可以机能式地感应,由遗传获得感受力的基础,并随机体的成长和成熟而发展起这种感受力来。儿童们爱花爱蜻蜓蝴蝶之类昆虫,爱锦鸡、鸳鸯这类鸟雀,爱贝壳、珍珠、宝石……是本能的,不用教的,对异性容貌的判断,也大多是本能的,不用教的。因为生理尺度在今天的人身上是既定的。但是对美的社会内容,则只能通过在理解和把握社会生活条件的基础上形成的感受力才能把握。既不是天生的,又不是什么遗传下来的“集体无意识”的神秘力量的作用。
人类的文明成果不是积累在人的意识和心理中,而是积累在社会物质生活条件(包括物化了的精神成果)中。现实生活条件是历史的成果和人类发展的基础。人一生下来就活在这个基础上,就自然而又被迫地接受这一切。由于对社会生活条件的把握是为生存本能所驱迫,人人都必须在不同范围内和不同程度上做到的事,并且是从一生下来就自然而然地开始并且在孩提时代就要打下一个基础,因此,通常不会自觉地意识到这个过程。这个其实是相当艰巨的,费了巨大精力才完成的过程,似乎对人并不存在。他以为只有被一种念头所驱使而专门费掉一定的时间和精力去把握的东西才有意义,才值得重视,才被他意识到。对美的社会感受力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形成起来。虽然人的机体经过漫长的演进,会逐渐具有更好地接受和把握这一切的生理条件,并且能把这种生理条件遗传给下一代。但这始终是一种更好地、更快地接受这一切的条件,它决不能代替或等于接受。这一点是任何时候也不能忘记的。恩格斯说的无需向一个8岁的小孩去证明数学公理,决不等于说一个人无需去实践和认识就自动地把握了数学公理。帕格尼尼确实只能在手已经由于世世代代的积累达到了高度灵巧的文明人中产生出来,而决不可能把一只猴子(尽管它捉跳蚤的灵巧性比人还高)培养成帕格尼尼。但撇开其他原因不讲,手的灵巧性也只不过是条件。要成为帕格尼尼还需要培养、学习和锻炼他那双手,使它在演奏小提琴上从可能成为现实,因为条件不等于掌握。这不但对艺术家来说是如此,对欣赏者来说也是如此。
正因为人类文明是积累在社会物质生活条件主要是生产力中,这是人类前进的基础。利用传统进行的教育,要是适应这个基础及其发展的,就是有效而被接受的,不适应的就得被抛弃。由于对社会生活条件的把握通常是不自觉的,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假象,似乎审美能力整个都是天生的或遗传下来的,因而导出了“集体无意识”之类假说。由于对社会物质生活条件的把握通常在人们的注意之外,只有有意识的艺术活动这个部分被注意到了,于是往往夸大了它的作用并把它和对社会物质生活条件的把握对立起来,把它视为审美能力的唯一来源,而且视为不可抗拒的东西。
感受美的生理基础既可以遗传,对社会生活条件的把握又是从孩提时代就自然地开始了的,那岂不是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自然而然获得了审美能力,何以还需要艺术来进行美育?何以对美的理论把握竟如此困难?究其原因大致有以下几点:
1.实质上审美是人在自我确认,然而它却常以对象性的面貌出现,让人觉得似乎是在欣赏一个外在于自己的东西。主体的丰富性形成的对象的多样性更加强了这种感觉;2.由于美的生理内容不是独立呈现,总是和社会内容互相渗透着,在不少题材和样式里,它是以分解开的抽象形式隐含在社会内容之中不易觉察,于是体现生理内容的形式倒常常成了需要教的东西;3.由于社会是由不同地位、不同分工的人组成的有机体,个人总是受局限的,很难完全利用直接体验去把握这个时代的基本状况。正因为如此,才产生了交流审美体验的意识形态——艺术;4.由于人与现实的关系是多重的,审美关系只是其中之一,物质实利关系和科学认识关系占着更重要的位置。所以审美对象常常是“沉浸”在事物中,面对现实不易持审美态度。艺术品则是已经把人与事物之间的其他关系现实地切断只留下了审美关系的东西,能促使人们较易对它持审美态度;5.由于阶级利益的对立和冲突,掌握着精神生产资料的统治阶级,特别在他们已由于生产力的发展处于没落地位的时候,就必然要运用对艺术的支配地位在审美的实践和理论领域里制造混乱以维持他们的统治地位,而使审美和艺术领域复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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