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李小康回延安考察:聊天心语散记

我心依旧——原北京知青李小康回延安考察散记

霍爱英

谈起知青生活，李小康感慨万千:那个时候，心是红的，血是热的，人也傻得可爱。“文革”极左，给中国带来不可否认的悲剧;知青失去学习机会，不啻也是—个悲剧。可喜的是，陕北百姓以他们的宽厚、质朴和仁爱的情怀接纳了我们。我们用自己的青春体验了处在社会最贫困阶层的老百姓的生活，与他们建立了胜似亲情的感情。这种感情，多少年来魂牵梦萦;这种体验，又成为我们的一笔财富，遇到困难和挫折，它总是我们强有力的支撑点。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青春无悔。

梦里依稀双河村

提起志丹双河村，李小康感情潮水翻滚。1969年隆冬，小康与一群北京娃一起携着铺盖卷儿和换洗衣物，坐在革委会为他们准备的大卡车上，兴奋地唱着革命歌曲，在敲锣打鼓的欢迎声中，来到了陕北腹地深处的志丹县。

然而，当他们站在黄土峁上放眼看去时，映入眼帘的是馒头一样的群山，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白光，特恓惶，那年，他年仅16岁。他满怀青春的激情和浪漫，立志改变黄土地的贫困，一干就是11年，回京时他已是年近三十尚未成家的老小伙子了。

也许他与延安的黄土地有缘，不然，为何千丝万缕总使他与它紧紧相连?小康的父母是参加过延安“整风”和“七大”的“老延安”;爱人张凡也在志丹县双河乡康家沟村插过队(插队时，他们还不是恋人)，是与众多知青共同接受洗礼的“新延安”。如今，他们的女儿已经10岁了，带她回来看看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战斗生活过的地方，让她了解延安，热爱延安，已是他们两口子酝酿已久的心愿了。

双河公社向阳沟一队北京知青摄于向阳沟沟口

几回回梦里，总梦见回到村里，不知是哪处的云烟，也不知是哪处的山峦，依稀记得就是双河村，村头那口井还是那么熟悉，后山上传来的信天游那么亲切……

如今，延安地委、行署组织知青回延考察，他的梦想终于成真。几个日夜的加班加点，他清理了手头的业务，一家三口踏上归路。

亲不亲，故乡人

远远地，坐在车上的我们已看到山坬上、硷畔上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那是康家沟的老乡听到李小康、张凡夫妇回村的消息后搁置了手头的农活出来迎候亲人。

一下车，张凡就认出了她的师傅——当年的民兵连长、现在的村支书陈福才。是他手把手教会了她干各种农活。寒暄之后，小康就把女儿李涵，乳名唤做“多多”的小姑娘推到了人前说:“这是我闺女，也是咱双河的女子。”李涵机敏而又礼貌地脱口说了声:“爷爷好!”张凡赶紧纠正说应该叫叔叔的——支书与他们夫妇同龄。也难怪聪明的北京小姑娘弄错，岁月的沧桑，高原的烈日，已使这张四十多岁的面孔过早地显出苍老，体态也略显龙钟了。接着，凤女、旺旺、双娃、对娃、根根，这些当年的俏姑娘、壮小伙的名字被一一唤起。他们中间不少人日子过得很不错:有的搬进了新窑，有的拥有近百只的羊群，有的在路边开了食堂，有的搞副业赚了钱买回崭新的四轮，有的还买了大货车跑运输……那时穿着破裤子上学的学生娃现在都已为人父母了。李涵把他们从北京带来的礼物——带有圣诞老人头的自动铅笔和12色盒装的彩色水笔一一赠送给父母朋友的孩子。礼物虽小，却凝聚了小康夫妇的深情厚谊——盼望家乡孩子早日成才。

赵干妈颤巍巍地走来了，声音哽咽地拉着小康和张凡的手不住地抖，似在说:“可把你们等回来了，我还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了呢!”张凡夫妇怎能忘记，赵干妈帮他们碾米、磨面、做饭的情景。远离家园的日子里，是赵干妈如母亲般知冷知热地关心着他们，生怕他们冻着、饿着。“娃们可不当(恓惶)哩。可好苦哩，天没亮就往山上送粪、背柴，细皮嫩肉的，硬是赶上了。那会儿咱村可穷啦，吃不饱肚子，苦又重……”张凡笑着说:“别的倒不觉得什么，就是感到很瞌睡，总也睡不醒，常常揪着牛尾巴上山，闭着眼睛继续做梦。有一次不小心脚踝骨磕在耕犁上，好长—道口子，钻心的疼痛才使我从睡梦中清醒过来。队长把我背到医疗队缝了几针，至今还留一道疤呢。”

小康打趣道:“张凡那会儿能干着呢。记得一次从山上往下背青草，为了挣高工分，她和小伙子攀比，我背180斤，她愣是咬着牙背了140斤。中途狠摔了一跤，害得我挨队长批呢。”——队长是怕闪了她的腰。为了沤青肥，知青们清晨就挨家挨户地跑到社员家端尿盆，以便把尿洒在自己的肥坑里早点制出沼气来，丝毫不理会那样会不会打扰人家睡觉，也不去顾忌人家大姑娘小媳妇是不是还会有许多麻烦事。没有用过大灶火，每当烧饭时，知青们总是手忙脚乱满头大汗直到把自己涂抹成个大花脸，还难免缺醋少盐或者欠火，末了还得吃半生不熟饭。冬天，一日三餐都得在工地上吃，黄面馍馍白色冰碴，手冻皴裂，鲜血染红锨把儿镢把儿滴在土圪垃上，谁也不会喊苦叫累，知道那是平常事。很累的时候，大伙会吆喝着起哄让队长唱支酸曲儿起劲也助兴，一曲下来不敢说如虎添翼却也乐得直蹿，浑身顿增许多力气。(www.xing528.com)

往事如昨。亲热的家常话不经意地回顾，在我的眼前仿佛勾勒出这样一幅画面:轰轰烈烈你追我赶的劳动场面，一群满脸稚气的知青正头裹白羊肚手巾，腰系麻绳说笑着无拘无束地从工地走来……

午饭，支书婆姨为我们烙了一盆荞面煎饼，卷着肉炒洋芋丝和粉条青菜吃起来那个香哟，才真正是陕北一绝!张凡说许多年没吃这饭了，在北京想吃买到荞面却不会做，陕北几年没学会烙煎饼实在遗憾。记得那年过节，队里招待知青就是羊杂碎和荞面煎饼，她一口气吃了八张半煎饼还没吃饱，却不好意思再取了——那年头吃不饱肚子的人太多了，如今想多吃也没那肚量了!李涵对烧火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个饭时她圪蹴在锅台前不断添烧带刺的柴火，几次小手被扎破出血也不喊一声。不知是想体验妈妈当年做饭的滋味还是觉得好玩?直到饭后张凡说把多多留这儿，不走了，帮阿姨烧火得了。多多才一蹦弹起，跟着我们继续探望故乡亲人。路上，多多捡起几粒羊粪左看右看没搞明白，随后扭头问我:“阿姨，这圆圆的、光光的、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呀?”我说那是羊屎，很好的肥料，不臭的。看来，小康他们让多多放弃夏令营活动而回陕北探亲，就是为了让她学到许多书本上和旅游景点无法学到无法看到的东西。

在双河豆制品加工厂，小康见到了一个瘸腿的半老头亲切地叫了声“三哥”，并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香烟送给他。那年农田会战，不知谁想出的“好”主意，一反常规，挖土不是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先从土塄下挖很深的一个坑，然后等土塄上面的土块塌下来。这样投机取巧自然省力也能加快修地速度，但“三哥”的腿因此也被塌下来猝不及防的土压折了。邻村段福孝的女儿伤得更重，失血过多，而县医院又没有血库，平时总是乐于助人的小康毅然为姓段人家的女孩输了300毫升血，挽救了她的生命。当我问及他当时的感想时，小康悠悠地说:“那时我已调到双河公社搞团工作，对领导的错误做法感到特愤懑，即使输血也觉得对不起社员。”他不再说话，似又陷入往事的回忆中——那会儿干活多卖力呀!战天斗地，修梯田，打水坝，搞莫名其妙的工程，修防空洞，盲目地干。受伤的，累病的，也有送掉性命的……由于违背自然规律，照样受到无情的惩罚。那水坝修得多漂亮呀，本来弯弯曲曲的河道，被人为加工修整得笔直而平坦，美丽得忘记考虑河道的泄洪量。1977年一场洪水，几年的心血顷刻变成一场空，真叫人心疼啊!那会儿为什么那么傻呀……真理越过一步就成为谬误，疯狂的岁月里，人们很少冷静地去想现在看来并不复杂的问题，何况那时，小康他们还是一群孩子!

老百姓仍是那么憨厚。血与脉的联系，早已使他们与这群北京娃建立了难以割舍的情谊。临别，“三哥”扛着一袋小米一瘸一拐地来到乡政府，说什么也得让小康夫妇带回去，说让现在北京的原村里的知青们尝尝家乡的小米饭，有空回来转转，乡亲们常念着他们呢。送行的人群依然是黑压压一大片，东家是绿豆黄豆红小豆，西家是荞面软米南瓜子，有的还从地里挖了一大筐洋芋要他们带着……多多吃着小朋友为她摘的食麦(野草莓)，好奇又纳闷地看着父母对乡亲们苦口婆心地解释着、婉言谢绝着。分别的时刻，她与那群新结识的小朋友也有点难舍难分了。载不动啊、不止是那一包包凝重的实物，还有那滚滚涌动的浓浓的乡情。

再回延安看母亲

志丹变了，延安也变了。解决了温饱问题的人们不只满足于粮囤里存满余粮，他们还在向致富奔小康迈进。

参观完县里的企业，也参观了延安的几个工厂，欣慰中的李小康中肯地谈了自己的意见和建议，俨然是儿子回到自己家里，责无旁贷地出谋划策，共商家园建设大计。

身为北京华轻实业总公司投资部经理的李小康，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商贸经济工作。他说，延安是在前进，在发展，但与全国相比，延安仍被远远地抛在后面。延安一个地区的财政收入抵不上先进地区一个县的收入。目前，技术、人才、资金方面的困难仍然困扰着我们。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就是要加强与国内国际市场的联系，在信息方面多下工夫。可以仿效珠江三角洲，长江三角洲的做法，结合本地实际闯出一条自己的路子。比如让本地的年轻人走出去，有条件的培训、学习，没条件的可以到合资企业打工，开眼界，增见识，学技术，学成之后归来自己干。只有在与国内国际市场接轨的过程中，了解学习先进技术，才能彻底改变落后局面，否则，技术、人才、资金方面的困难将永远成为困扰我们的难题。

延安有丰富的资源优势，但在开发利用上，一定要避免盲目性。志丹的矿泉水含量丰富，经技术鉴定认为各项指标均已超过现已上市的青岛崂山矿泉水。有关领导在介绍情况时兴奋地说可以考虑开发利用，打入市场。小康分析道:志丹城里人口按2万算，延安市也不过十几万，加起来不到20万的人口，市场狭小，交通又不便，别家的现已率先占领市场的矿泉水如崂山、大理等，无论质量、包装还是口味，都已达到一定层次，况且频频的广告效应在消费者心理上也占领一定位置。我们生产的矿泉水优势在哪里?矿泉水也不比食用油，并非所有的消费者都必需或消费得起。何况，长途运输运费的价值可能比水本身的价值还贵。不能有资源就上，盲目投资和立项实施办厂，生产出来的低档产品没有竞争力，只能在本地有限的市场出售，入不敷出，只能成为地方财政的负担。志丹的环状糊精制品厂(利用土豆作深加工)、罐头厂的瘫痪停产不就是典型的例子吗?他的分析切中肯綮，令在座的领导折服。

在投资问题上，他的观点对地县的领导同志在思想上也形成一个不小的冲击波。他诚恳地希望延安的主人们能把自己在全国的位置摆正，不要一味地只管摆出“圣地”这张王牌去招徕投资，过去不重视经济效益的年代里这样做很灵，行得通;现在，人们在走了许多弯路，受了许多苦之后似乎都明白了。延安应该以自身的魅力吸引投资，敢于让利，本着互利的原则，让投资者有信心，肯出力，乐此不疲。

母亲毕竟是母亲，她理解儿子那颗拳拳之心;儿子毕竟是儿子，回到家里他亢奋激动也有理。李小康一腔热血，还不是为家乡的亲人着想?过去，他把自己的青春留给亲人，汗水滴进了黄土，却始终为家乡难脱贫困而苦恼;今天，他爱心依旧，深情依旧，他不再是那个只会抡老镢头蛮干的傻小伙了，他要凭智慧和实力，为家乡多办实事。

石油开采、浴室配件，这些项目小康很感兴趣。参观时，他认真地听，细细地记、不断地询问，仔细地分析。或许，他已成竹在胸。不久，他会再度回来，看望母亲。

踏遍千山万水绿，难忘家乡养育情。黄土肥沃，黄土情深。

*原载《延安文学》1994年5—6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