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惊之时
范 建
在山坡旁的一辆马车顺坡而下。突然，那匹马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吓，向下猛跑，车上的两个人顿时惊呆了。面对危险，他们怎样应对呢?事情要从头说起。
1969年的春节来临之时，大批知青来到志丹县的几个公社插队，我和三个北京十三中初一(5)班的同学被分配到双河公社曹家沟生产队。那年，生产队里的粮食产量不高，每年春种时节，队里都要派人到公社去拉种子，以应对生产的燃眉之急。1970年的春种时节，李队长就派我和队里的会计康治中一起去。领了令箭，吃完早饭，我上了马车，和老康就奔公社去了。不到十里的路程，又坐在马车上，感到非常惬意。我哼着陕北民歌中的小调，跟着年近四十的会计很快就到了公社。
康会计和我将一袋袋种子放在马车上，点了点数，一车良种没一会儿的工夫就装完了车。我们两人稍事休息，就坐在马车上往回赶。康会计坐在马车的右边，我坐在马车的左边，俨然是哼哈二将，将粮食押运回村。
马车刚走出公社，非常顺利。我和康会计有说有笑，心想，中午之前就能赶回村里吃午饭去了。
老马识途，一点儿不假。我们根本不必去给它指点迷津，它自己一步一步向回村的方向走去。这匹马不久前在我一次生病中曾经驮着我上县医院看过病。虽说是一匹瘸马，但它是我们生产队里的重体力劳动者，因为这是全队唯一的一匹马，是生产队里的金疙瘩。派这匹马去拉粮食，也是因为它特别肯吃苦，特别能战斗吧。
晚春的陕北，风还是挺硬的，棉大衣还是不能离身的。否则，那飕飕的凉风会给人一些颜色。太阳懒洋洋地照在黄土高原上，我却没有感到一丝暖意。但是，那蓝蓝的天，宽宽的马路，走得习惯了，也就没什么担心的了。
当时，我只有17岁，在北京知青点里岁数算比较小的，再加上个头又矮了点儿，队里的领导对我挺关照。像坐马车去公社拉粮食这种事情，在当时已经算是很好的活计了。我心里美滋滋的，要是天天都干这种活，那可太舒服了。像我这种从大城市里来的年轻人，在队里一天只给七个工分，比村里壮劳力的工分差得不少呢。
但我对这些并不在乎，因为能挣到点工分，比在北京吃闲饭总要有意义得多。而且，那时我父亲因为得到第三届电影百花奖，被江青给划到了文艺黑线上，成了黑九类的一员。家庭的压力，也使我想早点离开那个乌烟瘴气的城市。我想，何不远走高飞，非要在北京城里待着呢。
马车拉着粮食从公社对面的南沟门坡开始往上爬，我和康会计赶紧从车上下来，从后面帮助推那辆马车，减轻马的压力。路面上的小石子在我们的脚下滚动着，那匹马也吃力地拉着那些金贵的粮种，那是全村人的希望啊。还好，20多米高的坡一会儿就上去了。我和康会计又从容地一纵上了马车，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说说笑笑。
这匹马拉我们北京知青去县城的时候并不多，平时我们去县城都是用“11路”。十里路程，打打闹闹，一个小时就到了。尤其是晚上，听说县里有好看的电影，大家也会结伴而行。如果能坐着马车走东串西，那真是一种很不错的待遇了，就像现在的干部坐专车一样神气。
马车穿过了南沟门队，走向芦草沟东边的一个大坡。这个坡比公社对面那个坡还要高一些，大约有30米高，坡下就是四季都在流淌的周河水。河水有多深，这里的人没有测过，人说深不知底。这个坡的最高处，曾是过去土匪住过的石窑洞，里面阴森森的，一个人都不敢进去。我们插队的时候，这些石窑洞早已经人去窑空，只有一些野鸽子在里面自由自在地生活，我们在附近的农田干活的时候，常能看到那些野鸽子在附近飞翔，它们能与人和平共处，而人们为什么不能和平共处，却非要斗争来斗争去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阶级斗争真的一抓就灵?
我和康会计又跳下马车，推着马车上芦草沟坡。就快到生产队里了，因为下了这个坡，就是芦草沟，而芦草沟这个自然村属于曹家沟队的一个自然村。我的心里舒了一口气。今天的这活儿真不错。康会计一边抽着自卷的旱烟，一边在盘算着什么。我想，他可能在想，马车到了队里，赶紧把种子放到生产队的库房里就利索了。
古人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www.xing528.com)
突然，那匹马脚下一滑，可能是路面上小石子的滚动，它没有踩住，或是什么别的原因，一下就受了惊，马开始狂奔，车上的粮食也被颠得一上一下，马车瞬间就变得那么难以驾驭。
康会计由于没有一点儿防备，可能正在想什么事，面对受惊的马，他一度想把马车的速度降下来，本能地去抓马的缰绳，但是，突如其来的变化使他刚刚抓到马缰，就失去了重心，从马车的右侧被摔倒在公路的右侧。公路右侧是非常高的一个直立的陡崖，他被那个陡崖挡住了。
我看康会计没抓住马缰，下意识地拼命抓那个缰绳。人的本能常常在关键时刻产生一种自我保护意识，这种自我保护意识就是尽一切可能躲开危险，顽强地生存下来。
部分北京干部、北京知青与村民在永宁公社崾子川合影
当我把缰绳牢牢地抓在手里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着，马儿你快停下来吧，你快停啊!快停啊!
我使出了全身的力量，抓住缰绳，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身体也绷紧了。马在我的拼死拽动下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我的手上也因为紧张而出了许多汗，汗水使抓绳子感到很吃力，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小弯儿，马车就能到平地上了，我的心自然也放松下来，严寒中的我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但是，放松的心情使我抓缰绳的手最后实在抓不住，我从马车前摔到了地上，趴在最后的那个拐弯处，车左边的轱辘从我的左腿上重重地碾了过去。
我一下晕了过去。
人说，马通人性。这匹瘸马似乎感到了车上人的努力是希望马车能停下来。它在最后转过了那个小弯之后，终于停在了平坦的公路上。它喘着粗气，它身上的毛也都湿漉漉的了。看起来，它同样受到了惊吓。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康会计从坡上慢慢走下来，来到我的身边。他叫着我的名字，看到我没有大碍，扶着我，一瘸一拐地走向不远处停着的马车。
年轻人的好胜心激励着我，我在他的帮助下又重新坐上了马车，向村里的仓库走去。
种粮没有受到损失，马没有受到损失，但我从此落下了一个在天凉时节左腿痛的毛病。
后来，我常常看到一些小说，写一些高大全的形象，都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想到了祖国，想到了人民，想到了……面对这些文字，我只是淡淡一笑，将这种文字飞速撇到脑后。因为人在最关键的时刻哪里会有那么多想法。人的本能会促使他作出一种选择，这种选择是人最自然的选择，而不是什么思前想后的高谈阔论。
阔别多年，我回到北京，而左腿的这种痛依然在告诉我，什么时候都要小心谨慎，大意失荆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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