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路足迹
冯 军
上世纪90年代的第二个春天,在延安生活、磨炼了二十三年后的我,一接到调令便“飞”上返京的路途。但车行至黄河壶口群山中的兰宜公路时,我的心却被“滞留”了:四围的青山那么亲切而熟识,滔滔飞泻的黄河瀑布那么迷人魂魄,平坦、黄褐色的路面那么引人注目,动人心扉……啊!兰宜公路,曾是我洒下鲜血的地方。当年神秘、威严的战备公路,如今脱去“戎装”,沿线村落影影绰绰,车水马龙,已是山区旅游和经济发展的动脉和金线。闭塞、荒远的山村,正沿着“金线”跃入改革、开放、繁荣的行列。
有人曾讲,知青插队是“蹉跎岁月”,他们是“荒废青春的一代”,我却不甚以为然。眼前,我们当年挥洒汗水和鲜血开出的战备公路,已为老区人民走出封闭的大山,摆脱贫困愚昧、落后,奔向小康搭起了“金桥”。当然这一小点“奉献”在延安发展史上是微不足道的。当然,我们确实失去了不胜宝贵的青春,但正是那段奇特、悲壮生活的磨炼,使我们开始懂得了怎样开创人生的道路。正如鲁迅先生所讲:“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正是那生活的磨难,使我们这代人在动荡的岁月,在命运的撞击下,始终没有丧失生存的信念,没有放弃进取的追求,锲而不舍地在命运的风浪中搏击,终于在不惑之年看到了希望,找到了自己应有的位置。那种磨难,那段生活,是一块硕大无比、质地坚利的试金石啊……
那是1971年秋天,林彪出逃后,兰宜战备公路加紧上马了。这是北京连接边疆的又一条“热线”。兰州军区向中央立下了军令状——冬季一定完工。我作为北京知青、志丹县施工团三连文书,随老团长遆靠山奔赴宜川山区。出征路上正逢国庆佳节,沿途村镇红旗飞扬,广播里奏出《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喜庆祥和的景象与暗中紧张的战备气氛及艰难的路途形成强烈反差。
进山了,悠扬的乐声听不到了,我们长长的队伍就像开进了战场,每人都感到紧张,沉重的背包在肩头晃动着,思绪却飞回生产队,飞到知青小组同学们中……“伙计,快过国庆了,咱小组的肥猪该杀了,你这一走可吃不上你妹妹亲手做的红烧肉了,也没法一块回北京过年了!”这是同窑的大何的声音;“娃呀,不怕,安心去修路吧!战备任务要紧,你妹妹咱们乡亲会照顾好她!”这是我的农民师傅德荣大叔的声音。离开知青小组这个家,远离北京的家,一次次告别亲人,只有靠这段段美好的回忆来充实自己,宽慰自己了……忽然,面前一个个陌生的面孔不动了,我的头碰到前面一个人的背包上,队伍停住了,一会儿才传来消息:一外县女民工不慎跌入一丈多深的石坎,摔昏受伤。“出师未捷先遇险”,面对起伏的群山蜿蜒曲折的山路,人们更感到此行的艰辛。骄艳的秋阳下,我们有面临严冬考验的预感。
我们的驻地,距黄河壶口三十余里,清澈的什望河水从村边奔腾而过,水量之大,水质之清在陕北都是少见的。村中家家户户都栽柿子树,秋霜过后柿叶凋零黯黑了,但那枝头的柿子在蓝天、白云、黄土坡的映衬下,犹如一个个红光闪烁的小灯笼,照亮了村子,照亮了波光粼粼的河岸。
为了不干扰乡亲,我们几百人的队伍就住进村内的仓房、烂窑、甚至牛圈里。我所在的连部设在一位大娘的仓窑里,炕大得占去窑洞的三分之二,平时办公就要上炕。第一场雪降临了,北风卷着雪花打着旋儿,铺天盖地。第二天一早,我随连长、指导员看望民工,有的窑洞的栅栏门都冻住扒不开了,雪花像长了腿竟钻入门窗,撒落在民工们的鞋袜、枕头、棉被上,几位北京知青也与民工们一起睡在这原始之地。“天这么冷,睡这么烂的窑,我们怎么干活?还让不让我们活?”一个北京腔响起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永宁公社插队的知青小袁,他头发很长,圆脸冻得黑青。刚宿营那几天,他说吃不下这儿的饭,曾躲在伙房里烤火“歇病假”,我劝他上工锻炼锻炼,为此,他还跟我争吵了几句。如今,面对此景我还能讲什么呢?!还是指导员有办法,拉起他冰冷的手搓了一阵说:“换地方!”不久,就把他安排在小学校旁的老乡家住去了。听说小学校的女教师是位北京知青,别人都回家了,唯独她放心不下学生娃坚持教课,看来是位实在人。自从小袁结识了她,“病假”也没了,可能是他不愿在女同胞面前“跌份”失去“男子汉”气概吧!远行在外的北京人,谁没点志气呢?
施工之初运输困难,食油奇缺,每顿的菜只吃盐水煮洋芋片大白菜。累了一天,饥不择食之际,吃起还能上口,但常吃这菜,在严冬艰苦的环境下施工,体力是吃不消的。遆靠山团长心疼自己的民工,亲自回到志丹县求家乡的父老援助。志丹人民十分热情,各村都像当年拥军支前一样闹火起来。每位民工所在的生产队都捐出一只羊,宰杀洗涮干净后就运送到我们这儿来。当我们吃上香喷喷的羊肉,备感老区亲人的情深谊厚。(www.xing528.com)
进入12月,施工遇险段——过水崖。一道涓涓的溪水,从三丈高的石崖上爬过,夜里冻住白天融化。民工们装上开山炮,总被浸湿造成哑炮,为施工带来意想不到的困难。为攻克难关,全连干部都上了工地,我这连文书都爬上山崖刷标语,工休教民工们唱《国际歌》,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倡导全国人民都来唱这支歌。夜晚,练打锤钻;清晨,趁冰冻登上石崖打炮眼,真正尝到了“虎口震裂,手茧磨破”的滋味。全连轮番大战数天,终于炸断了过水崖。我们的胜利,震动了驻地村民,因好几天没听到这么亮,这么长时间的开山炮了。
第二天,12月24日,我起得特别早,下山为房东老大娘担了桶水,上坡时只见小学校的窑顶已冒起炊烟……这一天,工地上干得更红火了,要在炸断的过水崖下开出路面。下午工间休息,大家坐在刚炸开的石崖上,学唱《国际歌》,那么自豪、带劲,好像要把满身的劲、满腔的情都唱出来。隔河相望,小学校的学生们,也站到操场上看我们。开工号响,我跳下大青石去找钢钎清路面。突然,左前方被冬阳融化了的一段石崖崩塌了,碎石、冰屑弹雨般扑盖过来,我只感到右腿触电般摇了一下,脑后轰响便失去了知觉……朦胧中面颊剧痛,我艰难地睁开眼,一支长长的手术针在闪动,原来连卫生员因情况紧急,未打麻药就缝合我脸上的伤口,直痛得我咬碎了半颗门牙,咽进肚里……
我右腿腓骨骨折,膝关节扭伤,伤口又止不住血,十几位刚下工的民工轮流抬担架火速奔往三十里外的甘草镇医院。刚出村,连部房东大娘追了上来,身后还紧跟那位小学教师。大娘拉住担架,非要撩开被子看我的伤口,“别掀!小心伤口着风!”卫生员制止道。“不怕,用我的袄盖上!路上别冻着娃!”带着大娘母爱体温的棉袄,暖暖地盖在我的伤口上,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两年没有得到这种温暖了!
赶到医院,已是夜半时分,送我的民工们累极了,就横躺竖卧在屋檐下、走廊前、大树旁睡着了。老团长遆靠山星夜赶到医院,站在手术台前问候鼓励我,当看到清洗伤口露出腿骨时,老团长眼圈红了,禁不住蹲下身。这一夜老团长又没合眼。
养伤日月难熬,但老团长不时捎来问候,民工们也常常带来温暖和欢乐。最使我感动的消息是:几天前,老师流着泪动员小袁整一晚上,天亮又送小袁上了工地。她仍没回北京,踏踏实实给学生娃上课,星期天还带上学生,拿上红彤彤的柿子,慰问民工们……
住院时听说生产队一位与我们知青关系很不错的贫农后生,在公社战备施工中,为抢救失火即将爆炸的火药牺牲了。我修路前他曾送我到县城,一起在照相馆合了张影,想不到数月后这竟成了“遗照”,听说在追悼会前画遗像时,老乡都怕我与他“一起去”,祈祷我平安吉祥,我感谢陕北老乡的真诚,却不信这些。望着照片上后生的遗容,仿佛他就在我身边说笑,更感到人生的不易,生命的可贵……我摸出珍藏在怀中绘有天安门图案的邮票,给烈士的父亲和知青小组写了封长信,别的话语至今都遗忘了,只记得我在信的结尾用颤抖的手,写下了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一句名言:“人,应当赶快生活……”我再也躺不住了……
第一次下地摔倒,伤口像刺入钢刀。我不服输,吞下几片止痛片,扶上床头反复练,几次扯下了床单,几次拉歪了床头,半月后终于能拄上棍行走了。当第一次迈出窑门,看到白雪覆盖的山峦、河川、摇曳的树林,呼吸到雪后清新的空气时,我感到浑身充满生机,生命意识强烈,不禁吟诵起那壮丽的诗篇:“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雪地上留下不规则的深深足迹。
一个月后,我坐施工团的卡车出院。当汽车稳稳行驶过洒下多少民工汗水的平坦路面,行驶过我曾洒下鲜血的过水崖,车窗外群峰巍巍,大道宽广,碧蓝的晴空,仿佛映出大娘、老师、民工、贫农后生一个个熟识的、陌生的身影——他们与我融于了宇宙间,将与艳阳天、黄土地共存!
二十余年弹指间,悠悠岁月磨不去精神的镌刻。在以后的人生征途中,每当遇到难关,我总会记起筑路那段经历,总会有一股无形的动力启动着我——人,总是要追求最美好的生存方式,只有不断进取,才能适者生存,自己的生活,就在你行进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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