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八月西太后再行临朝训政,为反动的开始。一方面排除所谓新党,除前章所记捕拿康梁,杀戮六君子,摘戍张荫桓,永禁徐致靖以外,凡与维新有关系的人,一律革黜,最著的如湖南巡抚陈宝箴、尚书李端棻等;一方面布置亲信刚毅、荣禄、启秀等以次入军机,实授裕禄以直隶总督。北洋各军向由直督节制指挥,荣禄既由直督召入军机,仍旧节制北洋各军,仅以裕禄为帮办。这是西太后巩固枢府实权的办法。于是将前百日所举办的所谓新政,在一个月内一律翻过来:
(1)命京内詹事府等饭碗衙门照常设立,毋庸裁并;
(2)复设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并河道总督各缺;
(3)停止各省书院改设学校之举;
(5)停止经济特科;
(6)废农工商局;
(7)废官报局;
(8)禁止士民上书言事;
(9)禁止结会;
(10)禁止报馆,严拿主笔。(www.xing528.com)
总括一句话,就是一切仍旧。在那年十二月里,有位新授湖北的巡抚曾奏请变通成例,先后被人参劾,说他“擅请变法,莠言乱政”,就赏他一个“革职永不叙用”。从此没一个人敢言及“新政”两个字了。但是在西太后和亲信的后党心里,还有一个不曾解决的最大问题,就是光绪帝的皇位。从戊戌秋到庚子夏,两年的反动期间,所日夜经营不能放过的就是这个问题。
在八月政变以前,本已密定了天津阅兵借行废立的计划。及政变起后,光绪帝已幽于瀛台,兵也不用阅了,光绪帝病重的谣言也散布满了,要废就可以废了。但是老于世故的西太后,知道外重内轻之势已成,虽然拿住了直督和北洋军事权,却不知南方各省督抚的意思如何,因令军机处密电南方各督抚,探询意旨。不料遇着一位不辨风色的两江总督刘坤一,说出什么“君臣之义已定,中外之口宜防”的十二个字来,把他们的计划顿挫了,光绪帝有名无实的皇位又暂时保住了(这是戊戌冬间的事)。
到己亥年冬间,西太后和刚毅等到底忍不住了,因为康梁在海外天天倡保皇,不把这个保皇的目标更换终久是祸。荣禄比较慎重一点。有一位被西太后极敬重的老理学家徐桐,和启秀、崇绮很明瞭太后的意旨,于是这个问题又发动了。恽毓鼎的《崇陵传信录》说:“时承恩公崇绮久废在私第,大学士徐桐觊政地綦切,尚书启秀在枢廷,与徐殊洽,咸思邀定策功;而大学士荣禄居次辅,虽在亲王下,最为孝钦所亲信,言无不从,大权实归之。三公者(崇、徐、启)日夕密谋,相约造荣第,说以伊霍之事,崇、徐密具疏草,要荣署名,同奏永宁宫。十一月二十八日,启朝退,先诣荣,达二公意。荣大惊,佯依违其词,速启去,戒阍者勿纳客。二公至,阍者辞焉。次日朝罢,荣相请独对,问太后曰:‘传闻将有废立事,信乎?’太后曰:‘无有也。事果可行乎?’荣曰:‘太后行之,谁敢谓其不可者!顾上罪不明,外国公使将起而干涉,此不可不慎也。’太后曰:‘事且露,奈何?’荣曰:‘无防也。上春秋已盛无皇嗣,不如择宗室近支子,建为大阿哥,为上嗣,兼祧穆宗,育之宫中,徐纂大统,则此举为有名矣。’太后沉吟久之曰:‘汝言是也。’遂于二十四日(己亥十二月)召集近支王公、贝勒、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南上两书房、翰林部院、尚书于仪銮殿。上下惊传将废立,内廷苏拉且昌言曰:‘今日换皇上矣。’迨诏下乃立溥儁为大阿哥也。……”这便是所谓“己亥建储”的由来。这次的动作依荣禄的计划算是很慎重了;怕刘坤一又行反对,就预先命他来京陛见,以鹿传霖署理两江总督,这就是“调虎离山”的方法(次年仍命刘回两江)。李鸿章这时候很失势,是不反对的,就命他去作两广总督。因为康梁在海外联络华侨倡保皇,华侨多粤籍,恐怕广东出甚变故,所以要李去镇压。这种布置算是很周密了,不料上海又伏着一些什么志士经元善、蔡元培等联络绅商千余人电争;海外华侨数十万人也相继电争;大阿哥虽然立了,皇位的授受到底还要再等机会。实际上,他们对于这些反对的电报也并不十分怕,他们所不敢即行的原故,还是不明瞭外国人的意旨。于是使人讽令外国公使入贺;假使外国公使对于立大阿哥的事肯来道贺,便是赞成废立了。但是外国公使却置之不理,于是他们愤极了,非借重八卦教的义民不可了。
八卦教的义和拳远源起于嘉庆时,现在不必详叙。利用它作排外工具的人,最初是李秉衡、毓贤,其次廷雍、裕禄,其次刚毅、载漪而达于西太后。李秉衡、毓贤、廷雍的行动是代表前节所谓国民心理的,刚毅、载漪、裕禄的行动是代表前节所谓政府心理的。光绪乙未,李秉衡作山东巡抚,山东有大刀会主仇西教,秉衡很奖许他们;丁酉十月,大刀会杀德教士二人(便是德据胶州湾的导源),因德人的要求,将秉衡革职。毓贤以曹州知府至藩司,是秉衡所最亲善的,到己亥二月,任山东巡抚,循秉衡的旧规,奖励大刀会;团首朱红灯自称“义和拳”,建“保清灭洋”的旗号,毓贤出示改为“义和团”。团树毓字旗,杀教民,焚教堂。因为法国公使的责问,乃召毓贤入京,命袁世凯为山东巡抚。袁世凯力剿,把朱红灯捕获杀了,山东的拳党就转入直隶去了。毓贤在山西尝向他的僚属说:“义和团魁首有二:其一鉴帅(李秉衡),其一我也。”这是很确切的自白。到庚子春初,拳乱蔓延直省,吴桥令劳乃宣严禁传习,并上书建议督署。总督裕禄以劳书示臬司廷雍及藩司廷杰。杰恶劳不先白司,廷雍则已暗与拳团联为一气,因此将劳乃宣的建议置之不理。不久,裕禄也赞许了拳团,到三四月间,拳乱就蔓延直省各县了。这是廷雍和裕禄在直隶养成拳乱的初步。毓贤前由山东入京后,向端王载漪(大阿哥的父亲)、大学士刚毅等夸说义和团如何的忠勇可靠,载漪、刚毅就很欢喜地据以入告西太后(毓贤因此得授山西巡抚)。及至拳团在直属各处肆行焚杀教堂教民时,西太后一面严谕拿办,一面命刚毅和刑部尚书赵舒翘等分途前往解散。其实并不是命他们去解散,而是命他们去察看这种“义民”的情形的。舒翘看见这些义民都是市井无赖,知道他们不足用,但是不敢违背太后的意向,就报告太后,说他们真是很可靠的义民。刚毅不惟说他们可用,并且和载漪等把这些义民引导到北京来了。这便是义和团入北京的由来。
拳民入京后,政府应付的经过,恽毓鼎的记述最为可靠,因为他是当时参与御前四次会议的人,现在把他的记述附录在下面:
……五月十五日,戕日本使馆书记杉山于马家埠。日日杀教民,株连无辜。二十日,复纵焚正阳门西,火及城楼……其时使馆街西兵,环甲实枪,严守东西街口,如临大敌。午刻忽传旨召王公大臣、六部九卿入见于仪銮殿东室,约百余人,室中跪满,后至者皆跪于槛外。殿南向,上及太后背窗向北坐。枢臣礼亲王世铎、荣禄、王文诏、赵舒翘跪御案旁,自南而北若雁行,诸臣皆面南,刚毅则出京察看未归。既跪行一叩礼,上首诘责诸臣,不能弹压乱民,色甚厉。翰林院侍读学士刘永亨跪在后,与毓鼎相接,默谓毓鼎,适在提督董福祥许,董自任可驱拳匪出城外,毓鼎促其上闻。永亨膝行而前,奏云:“臣顷见董福祥,欲请上旨令其驱逐乱民。”语甫半,端王载漪伸大指厉声呼曰:“好!此即失人心第一法!”永亨慑,不能毕其词。太后默然。太常卿袁昶在槛外,高呼“臣袁昶有话上奏”。上谕之入,乃详言拳实乱民,万不可恃;就令有邪术,自古及今,断无仗此成事者。太后折之曰:“法术不足恃,岂人心亦不足恃乎?今日中国衰弱已极,所仗者人心耳,若并人心而失之,何以立国?”太后又曰:“今京城扰乱,洋人有调兵之说,将何以处之?尔等有何见识?各据所见,从速奏来。”群臣纷纷奏对,或言宜剿,或言宜抚,或言宜速止洋兵,或言宜调兵保护。随而派侍郎那桐、许景澄出京劝阻洋兵,一面安抚乱民,设法解散。遂麾群臣出。毓鼎与光禄卿曾广汉、大理少卿张亨嘉、侍读学士朱祖谋,见太后意仍右拳匪,今日之议未得要领,乱且未已也,乃行稍后,留身复奏曰:“臣等尚有书。”亨嘉力言拳匪之当剿,但诛数人,大事即定。张闽人,语多土音,又气急不尽可办。祖谋言皇太后信乱民,敌西洋,不知欲倚何人办此大事。太后曰:“我恃董福祥。”祖谋率然对曰:“董福祥第一即不可恃。”太后大怒,色变厉声曰:“汝何姓名?”对曰:“臣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朱祖谋。”太后怒曰:“汝言福祥不足恃,汝保人来!”祖谋猝不能对,毓鼎应声曰:“山东巡抚袁世凯忠勇有胆识,可调入京,镇压乱民。”曾广汉曰:“两江总督刘坤一亦可。”军机大臣荣禄在旁应曰:“刘坤一太远,袁世凯将往调矣。”毓鼎复言:“风闻惊舆有西幸之说,根本重地,一举足,天下动摇矣。”太后力辨无此说。四臣遂起,太后于祖谋之出,犹怒目送之。
二十一日未刻,复传急诏入见,申刻召对仪鸾殿。上先诘问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尚书徐用仪。用仪奏办,语细不可闻,惟闻上厉声拍案曰:“汝如此搪塞,便可了事耶?”太后随宣谕:“顷得洋人照会四条:一、指明一地,令中国皇帝居住;一、代收各省钱粮;一、代掌天下兵权。……今衅开自彼,国亡在目前,若竟拱手让之,我死无面目见烈圣。等亡也,一战而亡,不犹愈乎?”群臣咸顿首曰:“臣等愿效死力。”有泣下者。惟既云照会有四条,而所述只得其三。退班后询之荣相,其一勒令皇太后归政,太后讳言之也。其时载漪及侍郎溥良力主战,语尤激昂。太后复高声谕曰:“今日之事,诸大臣均闻之矣。我为江山社稷,不得已而宣战。顾事未可知,有如战之后,江山社稷仍不保,诸公今日皆在此,当知我苦心,勿归咎予一人,谓皇太后,送祖宗三百年天下。”群臣复叩首言:“臣等同心报国。”……于是立命徐用仪立山联元往使馆,谕以利害;若必欲开衅者,可即下旗归国。立山以非总理衙门辞。上曰:“去岁各国使臣,瞻仰颐和园,非汝为之接待乎,今日事急,乃畏难乎。”太后怒曰:“汝敢往固当往,不敢往亦当往。”三臣先出,即谕荣禄以武卫军备战守;复谕曰:“徐用仪等身入险地,可派兵遥护之。”群臣既退,集瀛秀门外,以各国照会质之译署诸公,皆相顾不知所自来;或言北洋督臣裕禄实传之,然亦无之。嗣乃知二十夜三鼓,江苏粮道罗某遣其子扣荣相门,云有机密事告急;既见,以四条进;荣相绕屋行,徬徨终夜,黎明遽进御;太后悲且愤,遂开战端。其实某官轻信何人之言,各国无是说也(一说由载漪命军机章京连文中伪造)。故二十五日宣战诏不及此事。
二十二日申刻,复传入见,筹议和战,少顷即退。二十三日未刻,再召见于仪鸾殿,太后决定宣战,命许景澄等往告各国使臣,限二十四点钟内出京,派兵护行。上雅不愿轻开衅端,搴景澄手曰:“更妥商量。”太后斥曰:“皇帝放手,勿误事。”侍郎联元谏曰:“法兰西为传教国,衅亦启自法,即战,只能雠法,断无结怨十一国之理。果若是,国危矣。”言且泣,额汗如珠,闻有与辩者。即派载澜等加意扞卫宫墙,备不虞……诸臣皆退。旋传谕二十四日辰刻更入见。次晨,俱集瀛秀门外。使臣来照会,要庆、端二王往议。召二王及枢臣先入见。刚毅适还朝,亦召入。二王旋出。命译署复使臣曰:“有言但以书来,二王不能往也。”须臾枢臣下,传旨撤全起(内呼召见曰“叫起”),盖战议成,无事启谋矣。是为庚子御前四次大会议。方事之兴,庙谟盖已预定。特借盈廷集议,一以为左证,一以备分谤。始也端王主之,西朝听之;厥后势浸炽,虽西朝亦无可如何。亲昵如立山,视其骈诛,莫能阻也。当宣战之日,固逆计异时之必归于和,使馆朝夷,皇位夕易矣。大事既成,盲风怪雨,不转瞬而月星明概,虽割地以赎前愆,亦所不惜,无如一胜之不可幸邀也。
五月二十五日,发出宣战的诏旨(外省督抚多未宣布),但是直到七月二十日,共计约近两月,董福祥的甘军和若干万的义民拿着引魂幡、混天大旗、雷火扇、阴阳瓶、九连环、如意钩、火牌、飞剑、八宝法物,仅仅杀了一个德国公使,竟不能攻破东交民巷的公使馆;而联军陷大沽,陷天津,陷北京;西太后逼着光绪皇帝同往西北领略山水风景去了。(西太后至雁门语帝曰:“此次出京,得观世界,亦一乐也。”)反动的大活剧至此闭幕,此后便是《辛丑条约》的悲剧。
在这一幕反动活剧的当中,鲁、粤、江、鄂四督抚袁世凯、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四人,颇能尽力保持东南沿海、沿江各省的秩序。袁世凯尝对他的幕僚夸说:“此次变乱,各督抚中,若无我辈四人搘拄,国事尚可问乎?”他们对于五月二十五日的乱命,相约不理,一面向荣禄电谋救济,一面与各国领事及驻外各使设法疏解,把乱事限拘在直省一隅,颇费了一点苦心。最不可原恕的要算是荣禄(刚、漪诸人不足责)。李鸿章电某督抚说:“荣拥兵数万,当无坐视群小把持慈意之理。”原来北洋的军权完全在他手里,他既在军机,又是西太后所亲信的人,又知道拳民不可利用,外衅不可妄开,假使当拳乱蔓延到直境的时候,便和袁世凯一样的力剿,老早可以消泯。只因“依违取宠”的一个念头,把他制住了。直到祸延肘腋,还是用依违的手段。我们看后来董福祥骂他的书便知,书中说:“祥负罪无状,仅获免官,手书慰问,感愧交并。然私怀无诉,能不愤极而痛哭也。祥辱隶麾旌,忝总戎行,军事听公指挥,固部将之分;亦敬公忠诚谋国,故竭努力,排众谤,以效驰驱。戊戌八月,公有非常之举;七月二十日,电命祥总所部入京师,实卫公也。拳民之变,屡奉钧谕,抚嘱李来中命攻使馆。祥以兹事体大,犹尚迟疑。以公驱策,敢不承命。叠承面谕,围攻使馆,不妨开炮;祥犹以杀使臣为疑,公谓戮力攘夷,祸福同之。祥一武夫,本无知识,恃公在上,故效犬马之奔走耳。今公巍然执政,而祥被罪,窃大惑焉。……”但是荣禄向江督刘坤一电告,却又说:“……以一弱国而抵各数强国,危亡立见。两国相战,不罪使臣,自古皆然。祖宗创业艰难,一旦为邪匪所惑,轻于一掷,可乎?……”一面命董福祥向使馆开炮,一面向人说“两国相战,不罪使臣”。这种依违取巧的罪恶实万倍于刚、漪诸人。所以这一回的乱事,他是最不可恕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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