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戊戌年(一八九八年)秋间到庚子年(一九〇〇年)的夏间,可称为维新变法的反动时期。反动的事实以所谓“戊戌政变”开幕,以义和团大闹北京收场。但是我们要认识这次反动真正的内容,非先将当时的反动势力略为解剖一下不可。因为这种反动势力内容并不单纯,原因也不只一端。就势力的构成来说,上自西太后,下至小百姓,都包括在内,约略分之为三:
(1)握有重权的亲贵(利用拳民排外的人);
(2)一般士大夫阶级(鼓吹拳民排外的人);
(3)失业的群众(拳民)。
这三种人虽然同含在这种势力以内,但就他们反动的心理上或精神上来解剖,却不尽相同,有彼此一致的处所,有所谋各殊的处所,也有可原恕的处所,有全不可原恕的处所。现在请就他们反动的心理上分别叙述。
(一)民族的自尊 大凡个人在社会里面,不愿自居于劣等的地位,一个民族在民族团体里面,也没有自愿居于劣等民族的位置的,何况中国民族几千年来常常是居于优秀地位的呢?甲午以后,一部分醒悟的人士固然知道现在所遇的外族不是往时的外族可比,但在大多数拘于旧历史观念的人,却以为现在的碧眼赤须儿仍不过是往时匈奴、契丹、吐蕃、回纥等的一例,虽然一时在武力上受了逼迫,终久是要受我们的圣教感化的;一般新进之士不尽力宣扬自己的圣教去“用夏变夷”,反而自“变于夷”,这是何等可耻的事。我们试看叶德辉《与皮鹿门书》的书说:
……近世时务之士,必欲破夷夏之防,合中外之教,此则鄙见断断不能苟同者……昨读世兄歌辞(时皮鹿门之子作《醒世歌》,有“若把地球来参详,中国并不在中央。地球本是浑圆物,谁居中央谁四旁”等句),敢以管见所及,一明其是非。……地球圆物,不能指一地以为中,但合东西南北考之,南北极不相通,则论中外,当视东西矣。亚洲居地球之东南,中国居东南之中,无中外独无东西乎。四时之序先春夏,五行之位首东南,此中西人士所共明,非中国以人为外也。五色黄属土,土居中央,西人辨中人为黄种,是天地开辟之初隐与中人以中位。西人笑中国自大,何不以此理晓之。若以国之强弱大小定中外夷夏之局,则春秋时周德衰矣,何以存天王之名。鲁之弱小远于吴楚,何以孔子曰我鲁,此理易明,无烦剖辨。尧、舜、禹、汤、文、武之教,周公成之,孔子大之。三代而下,异教之为圣教澌灭者不可殚述。即以文字论,佛法盛于六朝,而其梵夹之经典,反借中文而后传;辽、金、元人凭陵宋室,可谓至极,今三国之书不存一字;此第圣人糟粕中之糟粕而已,潜移默运,扫荡异教于不觉,何论旁行诘屈之书乎。……
叶氏与人书还有一段说:
……夫强邻逼处,势力之口亦乌足凭。甲申之役,法败而中胜,则中国进于文明,甲午之役,中溃而日兴,则中国沦于半教,驴鸣狗吠,讵曰知时。蚕食鲸吞,无非肉弱。非我族类,仇视宜然。独怪今之谈时务者,若祖若父,本中国之臣民,若子若孙,皆神明之嫡脉,而亦幸灾乐祸,人云亦云,问之此心,天良胡在。……(www.xing528.com)
我们现在看他这种解释“中国”两字的妙论,什么“五行之位首东南”,“五色黄属土,土居中央”,中国人是黄种,便是“天地开辟之初隐与中人以中位”,真是要笑脱牙齿。但这种自尊自大的口吻,确足代表当时一般人的心理;义和团的“坎字拳”、“乾字拳”等等,与这种“五行之位首东南”、“五色黄属土”,思想渊源上也是一贯的;义和团的首领曹福田说“吾奉玉帝敕,命率天兵天将,尽歼洋人,吾何敢悖敕命”,与这种“天地开辟之初隐与中人以中位”的见解,也没有多大区别的。御史徐道焜上奏说:“洪钧老祖已命五龙守大沽,夷兵当尽灭。”;御史陈嘉言说:“得关壮缪帛书,言夷当自灭。”编修萧荣爵说:“夷狄无君父二千余年,天将假手义民尽灭之。”由有知识的士大夫阶级到无知识的群众,都认中国人是天地神明特别重视的一种人,纵然受屈一时,天地神明必维持它永久尊贵的地位”。这种心理,从坏的方面说,自然是愚蠢可怜之极;但从好的方面说,即所谓“民族的自尊”,却是民族立国的一种要件,愚蠢中尚有几分可以原谅。
(二)公共的积愤 这种积愤的心理是根于自尊而来的。从鸦片战争到中日战争,继之以德取胶州、俄索旅大等,累次受外国暴力的压迫,虽以神明华贵的民族,对于这种压迫却是无可如何;加以当时的基督教徒骄横、跋扈,动辄恃其后面的帝国主义势力,干涉中国的民政;所谓数十年的积愤,上下郁勃,无可发泄。我们试看下列两段拳乱中的故事就可以知道:
……联军既破京津来保定,廷雍(本直隶臬司,时升藩司,护理直督,率领拳匪仇杀西教士及言新学者)方护督,遂被执,并及保绅。各军公讯,雍云:“保绅夙从令,可释,若焚杀汝人,皆我也。”叩以何为?雍曰:“道光以还,汝曹欺我太甚,倘得势,孰不报汝,今至此斧钺由汝,问何为。”遂见杀,今地方人尚多哀之。(见酬鸣《书庚子国变记后》)
徐桐以汉军翰林至大学士,以理学自命,恶新学如仇。其宅在东交民巷,恶见洋楼,每出拜客,不欲经洋楼前,乃不出正阳门,绕地安门而出。……拳匪起京师,桐大喜,谓中国自此强矣,其赠大师兄(拳匪首领之称)联云:“创千古未有奇闻,非左非邪,攻异端而正人心,忠孝节廉,只此精诚未泯;为斯世少留佳话,一惊一喜,仗神威以寒夷胆,农工商贾,于今怨愤能消。”
这两个人的声口已很足表示当时积愤的心理;还有郎中左绍佐请戮郭崇焘之尸以谢天下;主事万秉鉴谓曾国藩办“天津教案”所杀十六人,请予议恤。他们以为中国累次屈辱,都由于郭、曾这辈人卖国,现在非把多年的积愤大大地发泄一番不可。
(三)生活的不安 自五口通商以后,外国的经济势力侵入,中国固有的旧式工业受了压迫,失业的人渐次增多;加以累次对内对外的用兵,因军费赔款、横征暴敛而生出来的负担加重,军事完结后,兵勇的解散,溃卒的流亡;并且自光绪即位以来二十余年间,没有一年不被天灾,或大水,或大旱,或河决,北方几省尤甚(试参看文明书局出版的《清史纪事本末·光绪入继》一篇可知),皆足以扩大失业人民的数量。概括言之,就是民众的生活上受了压迫(即所谓经济的压迫),社会上必然生出不安的现象来。但是这种经济的压迫,上面所举三种人的第一种(握有权位的亲贵),自然是不会感觉的;就是第二种(一般士大夫阶级),感觉的也很少。第三种所谓失业的群众,本是由经济压迫所产生,对于这种压迫,自然特别感觉痛苦。但是他们只知自己的生活无所依靠,却并不知他们的生活所以失靠的真正原因。他们很笼统的思维,以为使得我们穷困都是由于中国的不太平,不太平都是由于洋人的欺负。修铁路、开矿山,把我们的龙脉挖断了,地藏的宝气泄漏了;设教堂,把我们的神祇祖先侮蔑了,所以使得我们一天穷困一天。我们要想免除这种穷困,非把一切洋人驱逐出去不可,那班信洋教、讲洋学的人都是汉奸,也非一律杀掉不可。他们把一切的害恶笼统归纳到“洋教”两个字上面。但是看见洋人的兵舰枪炮却着实利害,于是想到封神西游在戏台上所表显的神通法力,必定是有几分可靠的;起初由少数的奸猾者借以哄骗多数,渐至彼此互相哄骗,久而久之,大家自己哄骗自己。这便是所谓群众的心理,由生活的不安演为借神力以排外。从德国夺取胶州湾后一年半间,山东一省闹出来的路、矿、教三项外交案共达一千余件;从己亥年冬到庚子年春夏几个月间,拳民的聚积达若干万人,都是由这种群众心理结合而成的。
(四)政争的阴谋 自戊戌变政以来,西太后痛恨光绪帝,痛恨康梁;一般依附西太后谋得政权的人,也和西太后一样的心理。但是康梁的逃走都是由于外国人的救护(康之脱险,由上海英领事的救护,见梁启超《记南海先生脱险事》;梁之出险,由日本大岛兵舰之保护)。后来康梁在外国倡立保皇会,外国人不惟不加以干涉,并且还予以保护,于是由恨康梁之心,而迁怒到外国人身上去了。罗惇融的《拳变余闻》上述说:“刚毅奉命江南查案……得梁启超清议报进于孝钦后,后大怒,愤外国之庇康梁,必欲报此仇,益恨德宗,思废之。立端王载漪之子溥儁为大阿哥,将于庚子正月行废立,刚毅实主之,力引载漪居要职,宠眷在诸王上。后又虑废德宗,各国有违言,先命荣禄私于李鸿章以废立意询各国公使,皆不协,后益大恨,刚毅日言仇洋,见谈洋务者皆斥为汉奸,过金陵见刘坤一之储才学堂立命闭之。”又说:“载漪自以将为天子父,方大快意,闻各国阻之,乃极恨外人,思伺时报此仇。适义和团以灭洋为职,乃大喜。……”恽毓鼎的《崇陵传信录》也说:“义和团为邪教……朝廷所以信之者,意固别有所在,邵陵高贵之举,两年中未尝稍释,特忌东西邻贵言,未敢仓猝行。载漪又急欲其子得天位,计非借兵力以慑使臣,固难得志也。义和拳适起……载漪遂利用之,以发大难。故廷臣据理力争,谓邪术不足信,兵端未可开,皆隔靴搔痒之谈也。”可见,西太后和一班亲贵的反动心理又别有所在。
上述四种反动心理,第一、二、三是士大夫阶级和一般群众所同具的,可命之为国民的心理,第四种是政府当局独具的心理,合起来遂构成一种大大的反动势力。反动虽同,所要求的却不同。国民的心理是公的,愚而可恕;政府的心理是私的,就悖而不堪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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