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中叶，当昆曲开始走向成熟，家班纷纷涌现时，脸谱在热闹的演出中应运而生。明代的脸谱，大都呈纵短横宽的形状。因为明代人不能随意剃掉须发，难以向脸庞上半部伸展。清代推行薙发制度，剃去了额前头发，脸部涂画的范围扩大了，才形成流传至今的脸谱样式。
脸谱是一种中国戏曲独有的、在舞台演出中使用的化妆造型艺术。从戏剧的角度来讲，它是性格化的；从美术的角度来看，它是图案式的。在漫长的岁月里，戏曲脸谱是随着戏曲的孕育成熟，逐渐形成，并以谱式的方法相对固定下来。
这是前辈戏剧家张庚先生给脸谱下的定义。那么，脸谱究竟是为了彰显人物的性格，还是遮掩？是有利于观众对角色的理解，还是相反？昆曲脸谱与我们的民族性格有怎样的关系呢？
如果说，在舞台上服饰是人物身份的标志，脸谱则显示人物的性格。昆曲界历来有“红忠、黑勇、粉奸”的说法。比如关羽很重义气，就画一张红脸；张飞十分勇猛，就画一张黑脸；董卓为人奸诈，就画一张粉脸。脸谱上往往还有图案，以图案来表示人物的特性。例如周仓的额上画一只虾，表示他擅长于识水性；钟馗的额头上有一只蝙蝠，象征着他惯于昼伏夜出，捉鬼除害；赵公明是财神老爷，只要额角上画一只金元宝，便什么都明白了。
脸谱的出现，最初是要让戏剧增加娱乐成分，后来随着人物性格的彰显，辅以道德说教。曹操在鼓板声中登台亮相了，即使是文化水平很低的观众一看大白脸，也立刻明白他是个坏人。与他对立的人物，脸谱必定是红色的。忠与奸、善与恶、对与错，早已彰显，在欣赏昆曲时，观众只要循着剧情，看角色如何借由唱词、对白、动作去一步步演绎。戏，往往会看多遍。情节了如指掌，便更多地沉醉在演员的唱腔中。昆曲的魅力，恰恰也体现于千锤百炼的水磨腔。
除了脸谱，昆曲也有面具，一般用于装扮鬼神和那些不用开口说唱的人物。与脸谱一样，人物的性格是彰显的。清乾隆间李斗《扬州画舫录》中就记载了加官脸、皂隶脸、杂鬼脸、牛头、马面、狮子等等名目。例如加官脸，是一副微笑的俊扮脸型，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一派富贵相。这种面具是在跳加官时使用的。魁星脸，面目狰狞，额头有肉角，獠牙外露，全然是一种大鬼脸。
明代脸谱
古希腊的悲剧也常见有面具。剧中的人物往往有六七人，由三个演员戴着面具轮流扮演。借助面具，一个演员可以轮流扮演几个不同的角色，以此解决演员人数不够的问题。戴上面具后，观众坐在一万多人的露天剧场中能清楚地辨认出舞台人物的形象——这跟昆曲、京剧中的脸谱异曲同工。不过，当古希腊的庆典成为所谓的戏剧时，真正的女性禁止出现在舞台上，女人一概由男性易装后上演。面具成了男性塑造女性形象的一种媒介。
德国戏剧家、诗人布莱希特对于面具的运用有自己独到的想法。1935年，他在莫斯科观看了梅兰芳的戏曲演出，从中领悟新型戏剧可以借鉴的表演技巧，开始有意识地把京剧中的脸谱、姿态示意、舞台装置等艺术手段运用到自己的戏剧实验之中，同时结合自己对于戏剧的认识，创造了叙述体戏剧。他在譬喻剧《四川好人》里就运用了面具。(www.xing528.com)
欧洲的近代戏剧较长时间都是宫廷艺术，而并非大众艺术，往往偏重于性格剖析，即使偶尔出现脸谱，作用也不大。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常常举办假面舞会。尤其是每年10月31日万圣节之夜，人们纷纷戴着奇形怪状的面具，打扮成动物或鬼魅，去驱赶在四周游荡的妖魔。假面舞会上，艳丽夸张的表演，激情洋溢的音乐，绚丽变幻的灯光，充满了魅惑和绚烂的气氛。每一个人都带着假面，可以任意选择自己的风格和装扮，所以在兴奋和刺激之余，还有不言而喻的轻松，全然摆脱了日复一日的公式化生活状态。
从中我们不难看出，西方人使用面具是为了遮掩。有了面具的遮掩，人们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把平时隐藏得很深的东西都释放出来。昆曲的诞生与欧洲近代戏剧的萌发几乎在同一时间，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生活的年代也基本相同。然而在中国，脸谱的重要作用是为了彰显角色，而不是演员自身。演员只能演绎已经确立的角色，即使要展示自己，也只是展示自己的演技。他们在脸谱后面，用自己的艰辛努力塑造着一个程式化的角色，使这个角色达到艺术的高度，却把自己的个性遮掩了。
也许，这正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异。
林语堂先生在他用英语写成的《中国人》一书中，讲过这样一段话：
中国人在我们心目中仅仅是一个抽象物。南方与北方的中国人被文化纽带连在一起，成为一个民族。但他们在性格、体魄、习俗方面的区别之大，不亚于地中海人与北欧日耳曼人的区别……
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北方人基本上是征服者，而南方人基本上是商人。在所有以武力夺取了政权而建立自己的朝代的强人中，没有一个是江南人。吃大米的南方人不能登上龙位，只有吃面条的北方人才可以，这是一贯的传统。事实上，除了唐与后周两代创业帝王来自甘肃东北，于是颇有土耳其血统之嫌以外，所有伟大王朝的创业者都来自一个相当狭窄的山区，即陇海铁路周围，包括河南东部、河北南部、山东西部，以及安徽北部。如果我们以陇海铁路的某一点为中心画一个方圆若干里的圆圈，并不是没有可能，圈内就是那些帝王们的出生地。汉朝的创业帝王来自徐州的沛县，晋室始祖来自河南，宋室来自河北南部的涿县，明太祖朱洪武则来自安徽凤阳。
林语堂先生觉得，温柔和婉的南方人只适宜从事艺术，他们的才华在语言、音乐和诗歌中能够体现出来。而建立一个新的王朝需要北方的粗犷与豪放，需要一点真正可爱的流浪者性格，需要爱好战争和混乱的天才。
如果放在昆曲的语境里，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讲：温柔和婉的南方人在舞台上依靠水磨腔，不需要脸谱，而北方人的粗犷豪放，一看脸谱就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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