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昆曲该是怎样的唱法
昆曲是没有“玩票”一说的。只要有人提起票友之类,曲友的神色顿时不悦,说:“咦,这又不是京剧!”他以此显示昆曲的高雅,尽管唱昆曲的也不能不依赖票房收入。
昆曲在她的全盛时期,却很通俗,并非只是有钱而又有闲的人们的专享。她既为阳澄湖畔的乡野草民所欢迎,也为虎丘山上的文人骚客所欣赏;既是市井小民贩夫走卒的俗文化,也是有闲阶层的雅文化。袁宏道在《虎丘记》中描绘的虎丘中秋曲会足可证明。有些人从小时候就开始热衷于参加曲会,十分迷恋,一直到年逾古稀仍不愿中断。哪怕是没读几天书的贩夫走卒,也能唱上几段。
有一个故事说,一位士绅在唱“同期”时,想吃—颗敲扁酸梅,清清喉咙,谁知他太性急,张大嘴巴就往里扔,一下卡在喉咙口,咽不下,又吐不出。嗓子咳得隐隐发痛,再也不能唱曲。后来竟是一个卖糖的小贩顶了他的角色,在脆亮而柔婉的笛声中唱了起来:“不想朝廷怒,陪咱祖冢迁。满门女儿遭刑兜……”一曲《江儿水》,字正腔圆,如滩头潮涌,如原上风啸,唱出了苏武在北海牧羊时的悲怆之情。余音未落,满座叫好。原来,卖糖的小贩是在耳濡目染中学会唱曲的。
当然,人以群分,毕竟不同阶层的人有不同的风格。按照多少年来流传的习惯,昆曲的唱法一般来说有三种。
一是清曲。茶余饭后,喜欢昆曲的同道们三五成群,很随意地聚集在庭院里,一笛横吹,尽兴而散。大抵是唱给不怕出丑的人听的,所唱的只需是某个折子中的一段。二是同期,一种不必化装的演出。演唱者可以坐在椅子上,哪怕身段步法不尽情舒展,手面眼神却要有所表达。所演唱的剧目,引、白、曲,自始至终要是完整的一折。伴奏的乐器不仅仅是笛子,其他也应有尽有。三是串戏,也就是粉墨登场。那就更加隆重了,从演唱的曲目、场所到席下的观众,任何一个环节都必须做到一丝不苟。每逢节庆举办庙会时,人们往往会习惯性地在广场上搭一个戏台唱昆曲,吸引得人头簇动,只要愿意,谁人都可以去轧闹猛。这当是群众文化了。
清末民初,有一类人专门以演唱昆曲为业,被称作“堂名”。他们实际上是一种以坐唱形式演出的民间职业组织,搭成一个班子,活跃于乡镇。不少人家有婚丧喜事,首先想到的就是请他们去演唱。唱堂名有个规矩,为东家唱曲子,从来不问报酬。即使是东家家境不算好的,给了多少,道声谢,拿了就走,也决不多说半句。不过,既然请到堂名唱戏,无论婚丧寿庆,东家也都不会小家败气,连起码的酬劳都不付。遇到慷慨的,还会留下来喝酒吃饭。堂名演唱的内容,主要是昆剧折子戏,同时也能吹打丝竹音乐。堂名一般由八个人组成,剧中的生、旦、净、末、丑各行脚色,以及吹拉弹唱敲打,都由这八个人担任。如果其中有少年的,则被称为“小堂名”。
“同期”是士绅们喜欢做的事。他们备好茶水小吃,在自己的府邸厅堂里轮流作东。参加者,有酱园米行老板,也有医师教授官员,假如能请到昆曲名角前来一展歌喉,场面就格外隆重。做同期,历来戒律很严。定在什么时辰开锣,一刻也不能拖延。演唱者必须将唱段背熟,决不允许“摊铺盖”——把脚本放在桌子上一边唱一边看。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玩味出曲中的雅韵。(www.xing528.com)
昆曲很诱人,却不是想象的那么好玩。这些人衣食不愁,也有足够多的时间一唱三叹,所以年复一年地沉醉其间。他们把能教授别人的,尊称为“拍先”。拍先的地位是可想而知的。在昆曲最兴盛的明代中叶,人们为了学得一出好戏,不惜花费高价请名角亲授,哪怕是十万家产挥霍殆尽,也心甘情愿。甚至连王爷也甘愿拜龟奴为师学昆曲,也在情理之中。他们咬钉嚼铁,一字百磨,意色眼目,寻味无穷,与之无关的其他什么东西都可以抛至九霄云外,为的是护卫昆曲的原汁原味。在很大程度上,昆曲不仅仅是一种艺术,更成了学养和身份的象征,成了沟通各阶层社会意识的一条重要渠道。假如有人胆敢亵渎昆曲,他一定会淹没在鄙夷的唾沫里。这样的耽情耽性,如痴如醉,今天的人们是无法想象的。
昆曲的文词渊源于元曲,不但十分典雅,更注重音韵。一句唱词,随字吟讴,按笛凑腔,平仄四声、阴阳清浊都必须辨别清楚。度曲首先推崇的是五音——喉、舌、齿、牙、唇,且有深浅之分。字形之中也有大小、阔狭、长短、尖钝之别,不可相混。没有读过很多书的浅腹之辈,学起来的艰难困苦就愈加难以估量。
这样讲究的唱法,看起来是作茧自缚,却让昆曲的一腔一调都变得无比精美,令其他腔调难以企及。何况,昆曲历来被誉为“水磨腔”,理当仔仔细细、精益求精地琢磨。
昆曲艺术体现了江南人的性格特征,许多难以表述的情感,水一般地在委婉悠长、顿挫抑扬中流淌,打动着人们内心世界最柔美的情感区域,令接收者陶醉、融化、沉湎、震颤。也许,人们总是追求艺术的新奇。欧美的观众未必能听懂唱词,他们又不愿意看字幕,却从音乐、舞蹈以及独特的服饰化妆中,充分感觉到这种东方歌剧无以伦比的美感,屏息静气地欣赏。
历史上也有典型例子。康熙二十三年(1684),玄烨首次南巡至苏州,驻跸于工部衙门。这位宏图大略、气吞山河的皇帝,居然也热衷于细腻委婉的昆曲,当晚就迫不及待地点演《前访》、《后访》、《借茶》等二十出昆曲观看。事隔五年,当康熙皇帝第二次南巡时,他的随行人员为了观看昆曲,还闹出了大笑话。那次,直隶巡抚于成龙、兵部尚书张玉书、翰林院掌院学士李光地等大臣跟随康熙来到苏州后,便匆匆前往虎丘山举行宴会,听了一场昆腔清唱。众人意兴未畅,于是第二天特意雇了船,结伴到阊门外去看戏。哪儿想到,康熙皇帝下江南,并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他忽然想到要任命兖州太守张鹏翮接任浙江巡抚,急召诸位大臣商议。孰料,此刻大臣们却在船上观看昆剧《会真记》,法聪与红娘刚刚出场,大家看得正有趣呢。闻听皇帝急召,这些人不敢怠慢,立即从船舱里跳了出来。可是岸上轿工和马夫一个也找不到,只剩下空轿子,他们很着急,强令船工上岸抬轿子,偏偏船工又不懂得如何抬轿,怎么也走不快。无奈之中,这些大臣们只好下轿,步行不多远,觉得累了,复又上轿。轿子又走不快,弄得他们啼笑皆非。
笑话归笑话,这些不可一世的权贵为昆曲的魅力所折服,却是不言而喻的了。
昆曲之所以成为“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其实是由于她太古老太高雅,让今天的人们玩不转,无法流布而濒危,必须大力保护。曾以小说《游园惊梦》蜚声文坛的白先勇先生,与苏州昆剧院联合出品青春版《牡丹亭》、《玉簪记》,将古老而高雅的昆曲玩出了新鲜感,所以吸引了无数年轻人。戏总是演给今天观众看的。艺术欣赏的基本要素是与观众取得共鸣。而实现共鸣的关键,是要让白发苍苍的昆曲焕发青春,不能让四百年前的那种唱法一成不变。试想,如果不是当年魏良辅的改良,昆曲怎么会“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时代变化得那么快,墨守成规,故步自封,岂能不丧失生命力?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