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魏良辅为何被誉为“曲圣”
魏良辅,耸立于昆曲发展史的一座里程碑。
关于曲圣魏良辅改良昆曲的故事,几乎尽人皆知。他初习北音,绌于北人王友三,退而镂心南曲,足迹不下楼十年。转喉押调,度为新声。在太仓听到一位叫张野塘的戍卒演唱北曲,被深深吸引。遂与张野塘结交,甚至把爱女许配给张野塘,时时与之切磋。他创制新声,力求稳妥,每当有新的构想,必定要到过云适那里去咨询。只要过云适说不好,一定会不厌其烦地反复修改……
但,只要我们把思想的芦苇再拔高一节,就会生出这样一连串疑问:魏良辅为什么执意改良昆曲?在他之前,元杂剧和南戏差不多抵达了自身的巅峰,魏良辅为什么仍然寻求突围,别树一帜?他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个人意愿,还是时代潮流使然?时至今日,面临困境的昆曲该不该再次呼唤“曲圣”?
且让我们先看看徐渭在《南词叙录》中的一段话:
元初,北方杂剧流入南徼,一时靡然向风,宋词遂绝,而南戏亦衰。顺帝朝,忽又亲南疏北,作者蝟兴,语多鄙下,不若北之有名人题咏也。永嘉高经历明,避乱四明之栎社,惜伯喈之被谤,乃作《琵琶记》雪之,用清丽之词,一洗作者之陋。于是村坊小伎,进与古法部相参,卓乎不可及已。……我高皇帝即位……时有以《琵琶记》进呈者,高皇笑曰:“五经、四书,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既而曰:“惜哉,以宫锦而制鞋也!”由是日令优人进演。寻患其不可入弦索,命教坊奉銮史忠计之。色长刘杲者,遂撰腔以献,南曲北调,可于筝琶被之;然终柔缓散戾,不若北之铿锵入耳也。……
今昆山以笛、管、笙、琵按节而唱南曲者,字虽不应,颇相谐和,殊为可听,亦吴俗敏妙之事。
从中,我们可以清楚地感受这样一些信息:元初,当杂剧在江南一带风靡时,南戏衰落。到了元顺帝时期,却是南戏兴盛而杂剧式微。正值社会动乱之际,高则诚作《琵琶记》,以此宣泄知识分子的痛苦情感。村坊戏班以北曲演唱《琵琶记》,取得了成功。明太祖朱元璋觉得,这出戏不宜入弦索(北曲),因此命教坊想办法。于是色长刘杲以南曲来设计唱腔,结果还是觉得南曲柔缓散戾,不如北曲那样铿锵入耳。一直到了明嘉靖年间,南曲才呈现勃兴局面。
生活在嘉靖年间的魏良辅酷爱戏曲,更生逢其时。
我们从清初余怀的《寄畅园闻歌记》中,可以读到魏良辅改良南曲的记载。他的戏曲生涯,是从学习杂剧开始的。“初习北音,绌于北人王友三,退而镂心南曲,足迹不下楼十年。”由绌而退,不难窥见其中有贬退、排挤甚或“炒鱿鱼”的意思。魏良辅为什么遭到王友三的贬退?抑或是他自己辞退?史无记载。笔者推测,很可能是他与王友三产生了艺术见解上的分歧。他明白自己不该一成不变地继承王友三教授的北曲,更认为北曲虽然“使人神气鹰扬,毛发洒淅,足以作人勇往之志”(徐渭语),但纡徐绵眇、流丽婉转的南曲却适合江南人的社会环境,能使音乐与人心产生和谐,于是迅速改弦更张。(www.xing528.com)
作为一个兼而行医的民间乐工曲师,魏良辅的生活并不优裕。他卧薪尝胆,“镂心南曲,足迹不下楼十年”,只是因为钟爱戏曲艺术,才磨练技艺,要让自己有谋生的资本,同时也怀着一种巨大的历史使命感。显然,他并非为了成为曲圣。
当时的昆山、太仓一带,有着改革南曲的良好环境。魏良辅不是孤军奋战,他的周围活跃着善吹洞箫的张梅谷、善吹笛子的谢林泉等乐师,以及张小泉、季敬坡、戴梅川、包郎郎等一批优秀歌手。魏良辅在寻找适合南曲的新乐器时,张野塘帮他创制了三弦,乐师杨仲修“易木以竹,易蛇皮以匏”,改造了古琴。他的学生梁辰鱼独得其传,“起而效之”,“自翻新曲”,写出了划时代的传奇作品《浣纱记》。《浣纱记》一旦搬上舞台,立即轰动剧界,流行于世。这种经过革新的南曲,被世人正式命名为“昆曲”。从此,它统治中国剧坛,直至清代中后期。
“里人度曲魏良辅,高士填词梁伯龙。”在作曲家和文学家的共同创造下,由昆山腔演变而成的昆曲,终于成为有史以来最精致、最完美的艺术形式。在江南一带,观看昆曲成为民间一项最有影响的娱乐活动。蔡云的诗《吴歈》写道:“宝炬千家风不寒,香尘十里雨还干。落灯便演春台戏,又引闲人野外看。”从中可以看出,昆曲在那时是一种家喻户晓的通俗艺术。
有钱、有闲、有情、有趣,是研习昆曲的必备条件。明代中叶,社会处于相对稳定的状态,农业生产有了较大的发展,产量明显提高。徐光启的《农政全书》、宋应星的《天工开物》等科学技术著作,反映出当时的农业生产力已达到相当的水平。那时还从南洋引进了玉米、花生、山芋、向日葵和烟草。这些经济作物与桑、麻、茶叶、甘蔗、油料、染料及药材,渐渐衍化成为商品。随着商品经济的繁荣,社会结构也发生了变化。手工业渐渐脱离农业而独立发展。往日的农民,越来越多地成为独立的手工业者。农产品的商品化,促进了城镇的形成与扩大。
明代中叶,在昆曲发源地昆山,社会安定,老百姓生活富裕。先贤顾炎武先生在《日知录》里,用五千多字的篇幅,钞引了关于“苏松两府田赋之重”的资料:“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以今观之,浙东、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苏、松、常、嘉、湖五府有居两浙十九也……”康熙《昆山县志》中关于田赋的章节,也有“昆赋之重,曷始乎?始于明也”的记载。永乐年间昆山知县芮翀奏免包荒田粮十八万三千,宣德年间苏州知府况钟奏减秋粮十五万三千,为百姓减轻田赋,得以载入史册。但从另一方面也不难看出,正是由于昆山土沃民稠,人勤田丰,才能够源源不断地向中央财政提供赋税,甚或萌发昆曲。
魏良辅的成功,是那个时代的成功。
戏曲这种艺术形式,随着社会的转型发生变迁,自有其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规律。转眼间,四百多年过去,到了工业文明时代,人们开始用机器复制戏曲。戏曲渐渐离开剧场和舞台,呈现在银幕上。接着,戏曲与新的媒体联姻,产生了电视剧。无论是电影还是电视剧,都成为传统戏曲的强劲对手。随即,以电子计算机技术为龙头的产业革命,又带来了汹涌的信息浪潮。网络颠覆了人们固有的生活方式,让老资格的戏曲文化不知所措。
戏曲从原始生产方式,到机械化、信息化的发展,绝不是人们臆想出来的,这是人类精神文化生活变化的必然结果。所以,我们没必要为戏曲唱挽歌。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是,人类的意识(包括情感)总是需要宣泄,喜新厌旧恰恰也是戏曲的本能。当信息社会来临时,戏曲必然会融入其间。尽管她的统治地位已然被推翻,但仍然能与新的媒体和平共处,并运载着传统内核前行,成为社会生活中宝贵的精神财富。
我们已很难设想,假如明代嘉靖年间没有魏良辅、梁辰鱼和他们的一大批同道,昆山腔会不会演进为昆曲,中国的戏曲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但有一点很清楚,昆曲的创造者是人,把昆曲引向繁盛或衰落的也同样是人。有多少人甘愿献身于昆曲,昆曲就有多少生存的希望。所以,为了古老戏曲能追随时代步履,在今天,我们有理由呼唤当代曲圣的诞生。坚持“足迹不下楼十年”的韧性,十分不易,为昆曲找到一条契合时代潮流的发展之路,则更加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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