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从深度上观察现实
“从深度上观察现实”,是艺术家罗丹在《遗嘱》中对艺术青年们的深刻告诫。
艺术体察的深或浅,直接关系着此后诞生的散文艺术形象审美价值的高下。事实上,不少粗浅平庸之作,往往首先是因为艺术形象的先天不足和胚胎缺陷,因为艺术体察的质量低下。
如果说,日常性体察主要用于辨识,如“天阴得挺厚了,会不会下雨”,“秋天时节,加拿大杨树要比北京杨树的叶子落得早些”……那么艺术体察的视力,则需要比这深刻得多的透视与洞察。
印象画派创始人之一的莫奈,曾把伦敦雾画成紫红色,为此惨遭唾骂。然而,当伦敦人骂完了,有心再看伦敦雾时却发现,一向看惯的淡蓝色的雾千真万确呈紫红色——烟多,加上红砖房子的光线折射。于是,莫奈以他的精深目力和色彩感觉赢得了“伦敦雾的创造者”的称誉。
莫奈的“雾”提醒我们,正如艺术批评家罗格·佛莱所指出的,“在观察生活时,一般人实际上只限于运用符号标记来分辨周围的事物,一旦分辨出它们是些什么东西之后,便不再进一步对它们作出更多的观察”。
当我们习惯于记下“树叶沙沙响”之类的观察结果时,想想看,是否只限于运用符号标记来分辨了?是否仅仅分辨出了它们是些什么东西?
不排除这种情形——在特定语境中,为达成某种特殊艺术效果,可能有意将体察对象线条化、抽象化,比如以简洁的“她哭了”取代流泪状态的工笔描摹,从而出现“树叶沙沙响”之类的描述。但就一般情况而言,尤其在创作的秣马厉兵阶段,在艺术体察环节,“树叶”,毕竟是一个粗线条的符号;“沙沙响”毕竟是对一个粗线条符号的粗线条感知。不妨自我设问一下:究竟是什么树种的树叶?什么季节的树叶?仅一个秋天便有初秋、仲秋、晚秋等粗略之分。一树叶子在怎样的风、怎样的雨、怎样的阳光或月色中沐浴?被怎样的心态浸染?
“树叶沙沙响”,你不该满足于这样的浅层观察。
艺术,既然是为着创造出“这一个”的艺术形象,审美体察,既然是为了发现混杂于大量的现象杂草藤蔓下的“这一个”,因此,近视不成,散光不成,非精深的目力不可。也许我们很难像达·芬奇的老师佛罗基奥那样,从1000个蛋上分辨出每一只蛋的独具特征,但是,仅仅分辨出这是一堆蛋来,恐怕也远远不够。
告别了粗泛的“树叶沙沙响”,让我们走进普里希文的《林中水滴》,品味一下他的深透眼力——
……被参天的云杉关闭起来的白桦树上,一张黄叶慢慢地飘落下来。它在白桦树叶都纹丝不动的静静的时候飘了下来。这张树叶的动作仿佛引起了万物的注意,所有云杉、白桦、松树,连同所有宽叶、针叶、树枝,以及灌木丛和灌木丛下的青草,都十分惊异,并且问:“在这样宁静的时候,那树叶怎么会落下来呢?”……不,树叶不是自己飘落下来的,原来是一只蜘蛛,想降到地面上来,便摘下了它,做了降落伞……
显然,普里希文的这片白桦叶,不是那种仅仅标识了事物品种的浅层符号,那种标准化的固定符号。这片特别的白桦叶,在森林的幽静中由一只蜘蛛采落——这一瞥确实有显微镜下的精微——在观察者与美丽大自然的息息相通中,在微妙的缕缕哲思氛围里悠然飘落。
倘若也把这片落叶看作符号,那么,它则是一个亮出了事物特质的深层符号,一个承载了审美者独特体验的全新符号。而这一创造性符号的实现,首先得有一副无微不察、无隐不见的精深眼力不可。
如何能使视力达到精深呢?
如有兴趣,请尝试如下方法——
方法1:比较体察
万物的特点,差不多均由参照物衬托、在比较过程中凸现出来。我们说峨眉天下秀、泰岱天下雄、华山天下险,便是众山相比的结果。
——可以对同一时空里的体察对象们予以比较。
阿富汗作家乌尔法特的《两个葬礼》透露出这样的观察法——
同一天,同一个小时,从同一个医院里抬出了两付灵柩:那一个死于贫血,这一个死于高血压。那付灵柩只有四个人抬在肩膀上;这付灵柩的后面却尾随着数不清的大小汽车。
那一个因为贫血死了;这一个因为血量过多,血压过高,也不能久留人世。
他俩都死了,但死的原因不一样:一个因为喝了别人的血,需要请大夫抽血;另一个却因为血被人吸去,没有血了。
使一个人变弱另一个变强,结果是两个人的死。压迫者与被压迫者的结局必然如此。
鲍尔吉·原野在《骑兵流韵》中,也有如此深刻、壮阔的比较——
骑兵是冲锋或静立的人生。就杀人的方式而言,骑兵比步兵更直接也更令人战颤。步兵用子弹远远地把对手胸膛射穿,骑兵用马刀将敌人砍倒。炮兵简直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他们手装的炮弹在几里或十几里外轰然爆炸,村子、庄稼或人都慑服于一瞬的震动之中。炮兵比步兵更像政治。
——可以对不同时空里的体察对象们予以比较。
被誉为欧洲杰出经典作家的佩索阿在《思想比生存更好》中,对于乡村和城市落日有过这样的比较观察、比较思索:
我总是发现,无论雾大雾小,一个城市的苏醒比乡村的日出更令人感动。一种重新再生的强烈感觉,越往下看就会越强烈。与田野渐入亮色的情形不同,这太阳,树的背影,还有树叶展开过程中最初的暗色,接下来光的流移,一直到最后的金光闪耀,一切动人的变化叠印在窗子里,投照在墙壁和房顶上……在乡村里观看破晓,总给我好的感觉,而在城市里观看破晓,对于我来说既好也不好,因此使我感到更好。如同所有的希望,一种更大的希望给我带来遥不可及的非现实的怀乡余味。乡村里的破晓只不过是存在的事实,而城市中的破晓则充满着许诺。前者使你生存,后者则使你思想。我总是相信,思想比生存更好。这是我的不幸,与其他所有的大不幸同行。
佩索阿的这段比较观察偏于景致、偏于内心,不妨再读读屠格涅夫偏于人物、偏于写实的散文《白菜汤》:
一个农家寡妇失掉了20岁的独子。在她儿子下葬的那天,地主太太前去探问。那位农家母亲正从一只漆黑的锅底舀起稀薄的白菜汤来,一调羹一调羹地吞着,她的脸颊消瘦,颜色阴暗,眼睛红肿着。
地主太太感叹农家寡妇的硬心肠。几年前,她9岁的女儿死后,悲痛之中,她不肯住到彼得堡郊外美丽的别墅去,宁愿在城里度过整个夏天。对比之下,地主太太忍不住叫了起来:“难道你不喜欢你的儿子吗?你怎么还有这样的好胃口?你怎么还能够喝白菜汤?”
农妇的悲哀眼泪又沿着憔悴的脸颊流下来,她安静地说:“我的瓦西亚死了,自然我的日子也完了,我活活地给人把心挖去了。可汤是不该糟蹋的,里面放了盐呢。”
地主太太耸了耸肩,走开了。对她而言,盐是不值钱的东西。
在散文《白菜汤》里,屠格涅夫将眼前丧子的农家寡妇与几年前丧女的地主太太展开比较,从而透视出不同生存境遇里的哀痛之不同,以及底层苦难与贵族痛楚的不可通约。
方法2:剖析体察
——剖析体察,可以由浅到深剥笋式进行。
比如,在体察中,我们不能只满足于“他笑了”这样的浅层所见,要捕捉到笑之表情里的精微,看出隐在深处的内容。他的笑,是鲁迅先生那种从心里的欢喜,还是强颜苦笑、或轻蔑的冷笑?或更复杂更具特殊意味的一种什么笑?把我们的体察镜头调调焦,看准些。蒲松龄笔下的狐女婴宁善笑,有含笑、微笑、憨笑、哧哧笑、忍笑、浓笑、大笑、狂笑、笑极不能俯仰等等,那么他的笑呢?(www.xing528.com)
这种剥笋式的体察,同样适合于内视——对自我内心世界、情绪内容、瞬间感觉的审视。
我们来看一下托尔斯泰回忆母亲去世时的那段著名的自我内心剖析,看看他提供了怎样的启示:
我觉得只有那暂时的自忘是真正的悲伤。在葬仪的前后我曾不停地哭泣并觉得悲哀,但是我羞于想起那种悲哀,因为它总是混合着一点自私之感:有时是希望表现得比别的任何人都更加悲伤;有时是挂念我对别人产生的影响;有时是无目的的好奇……我轻视我自己,因为我完全没有体验到悲痛的情绪,并且我试图遮掩一切别的情绪;这使我的悲伤不诚恳、不自然。此外,我在知道自己不幸时可以感受到一种快乐,于是试图激起不幸的意识,而这种自私的情绪较之其他任何情绪,更损害了真正的哀愁。
在此,托尔斯泰坦率地走上了精神手术台,对自己早年的悲伤心态作了令人惊叹的层层剥离:
悲·希望表现得比别的任何人更加悲伤
伤·挂念自己对别人产生的影响
的·无目的的好奇
下·因未能体验到悲痛而轻视自己,并试图遮掩其他情绪
面·知道自己身处不幸而生出一种快意,从而试图激起不幸的意识
有意识地涉猎一点行为心理学,可协助我们透过人们动作表情的细枝末节,准确进入体察对象隐秘而真实的心态。
譬如,人在不安、压抑、紧张、烦躁时,通常会不自觉地托腮,若有所思地抚摸自己的脸颊,或用指节轻轻抵住嘴唇。按照行为心理学的分析,这类动作,相当程度上是在重温母亲怀抱里的安全感。比如当年久经社交沙场的戴安娜,在踏进正式场合的门槛时也常常会整整衣袖、撩撩头发。注意,透过人的自我亲密行为,透过下意识流露的动作细节,可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发现体察对象的内心深藏。
这种深藏包括假象下的真相。比如,甲侃侃而谈,乙频频微笑点头、作兴致盎然状,其实细往下看,乙的脚正上下颠个不停呢,早烦了,正忍着。
有人赠书给你,左一个“指教”、右一个“斧正”,可对方往你跟前一坐,头微仰、眼半闭,于是,藏于内心的居高临下感觉就出来了。
此外,别光盯着脸和大幅度的身体动作。手,手的表情是相当丰富的,据说高明的法官往往通过手的动作信息戳穿嫌犯的谎言。他坚定的语言和松弛的面部表情说着“不”,然而,他的手却紧张僵硬地暴露着自己,说着“是”。你不妨留心一下手是如何表白人的内心的。
人的身体姿态与变化也往往泄露着人的深层真实。就像阿德勒在精神分析中发现的,深怀自卑之人,往往倚墙而立、躬身而躺。还有颇能说明问题的那个美国人的实验:找来一些自认为开明、口口声声主张种族平等的人士,向他们出示一幅照片——画面上一个黑人男性正在吻一个白人女性。表里一致的人在实验中没有异常反应,而口是心非者,瞳孔却突然缩小。身体变化骗不了人,包括自己。
其实,我们的直觉拥有比实验手段更深刻的透视和超声能力。关键在于如何调动它,锻炼它。
——剖析体察,还可以就各个环节、各个层面逐一进行,以过滤出精妙来。
梁实秋的一些随笔式散文,便得力于这种剖析体察。比如他的《手杖》,先是由古希腊一则谜语导引出手杖为“老年人的标记”;然后追溯杖的“古已有之”;再品味杖是“风雅的一种装饰品”;而后着眼于杖的形状与质料;末了,回到自己手中的杖,“杖上只沾着路上的尘土和草叶上的露珠”。
方法3:跟踪体察
既然万物无时不在变化,既然“一日有一日之情,有一日之景”,何不跟踪其后,留心体察对象在每个阶段、每一瞬间上的细微变迁,从而获得入木三分的那一瞥?
德富芦花的《相模滩落日》,几乎是一尺、一寸、一分地精微体察、跟踪记录了“庄严之极,平和之至”的落日景观:
“太阳刚刚西斜时,富士、相豆的一带连山,轻烟迷蒙”→“太阳越发西斜了……群山次第变成紫色”→“太阳更加西斜了……群山紫色的肌肤上染了一层金烟”→“落日渐沉,接近伊豆山巅。相豆山忽而变成孔雀蓝,唯有富士山头于绛紫中依然闪着金光”→“伊豆山已经衔住落日。太阳落一分,浮在海面上的霞光就后退八里。夕阳从容不迫地一寸又一寸,一分又一分,顾盼着行将离别的世界,悠悠然沉落下去。”→“终于剩下最后一分了。它猛然一沉,变成一弯秀眉,眉又变成线,线又变成点,倏忽化作乌有。”→“太阳沉没了。忽然,余光上射,万箭齐发。遥望西天一片金黄。”→“日落之后,富士蒙上一层青色。不一会儿,西天的金色化作朱红,继而转为灰白,最后变得青碧一色。相模滩上空,明星荧荧”。
方法4:联想体察
有一则军事轶事颇能打开我们的艺术体察思路:
二战时期,德法两军对阵,皆隐蔽在山坳之中,互不摸底。一次,德军从望远镜里观察到对面山坡有只家猫出现,第二天、第三天均又露面,通过精细地观察,德军作出判断,既然师级以上军官才可能携家属带宠物,于是按师级兵力部署动用炮火,使法军遭受重创。
由山坡上的一只猫产生联想,从而体察到隐蔽在山坳里的机密。艺术体察也需要这种奇妙的联想。作为贯穿写作全程的一种动力,联想可将体察引向深层境地。
从邦达列夫的《秋日》节选,我们来领略一下联想对于艺术体察的推动——
清新的十月之夜,微风吹拂,我独自一人漫步在林荫道上。星斗横斜,路灯的光在落叶和围墙上摇曳着。透过这不断的簌簌声,飘来一阵音乐,还有一个女人的歌唱,我觉得唱的是往昔的时光和消逝了的夏日。
突然觉得背上一颤,仿佛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我甚至感到一阵窒息,因为突然产生了一些朦朦胧胧的回忆。
我久久地凝视着树丛深处,路灯的反光,以及灯光下显得又奇怪又熟悉的围墙,仿佛这一切都回到了许多年以前,回到了青春时代——那是一个永远消逝的、几乎被遗忘了的时代。同样散发着香甜的气味,像是蒸汽机车的煤焦味,又像是秋天院子里的气味。在那个窗前灯火通明的院子里有人正等着我。可那是在什么地方?又是什么时候?是在阿克纠宾斯克吗?
是的,那时正进行着战争,秋天,在城郊,也是这样的围墙,这样稀疏的风中路灯,我沿着城郊围墙走在簌簌作响的落叶上。那时我是步兵学校的学员,刚17岁,经常挨饿,还在恋爱着。虽然还不懂得什么是女人,战争,但却幻想着建立功勋,纯真地相信自己的不朽,相信荣誉,相信那个姑娘爱情之中的眼睛——她在阿克纠宾斯克那个窗灯明亮的小院里夜夜都在耐心地等待着我。
可那时我还不懂得什么是死亡,什么是女人的爱情,什么是最初的眼泪。
我只是期待着今后的整个生活……她,我,秋风里暗淡的路灯,以及城郊,秋日……
难道这就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苏联战壕作家邦达列夫这段对已逝时光的感慨回忆,便是由联想点燃——眼前的路灯光、落叶、围墙,像点火后的引信一般迅速向遥远的过去燃烧而去,将印象储存激活,瞬间便打开一个别有洞天的体验世界。
杂文家甲乙以其伸展自如的笔路,也写下一些不显山不露水但内藏颇丰的散文。他的联想式起笔用得娴熟——如写童年往事,偏从自家小妹会花钱写起,从小妹万般呵护自己的“心肝女儿”写起,由此引发小妹的辛酸童年,打开尘封的家境往事,不言苦难,而荒凉岁月对幼小生命的戕害,却都点点滴滴化进上了锁的寂寞空屋,趴在窗户上的一张小脸,窗下的铁丝网、老桑树、“知知”的蝉鸣,一片小镜子晃太阳那点儿令人心碎的快乐……
走笔至此,我们来小结一下实现“从深度上观察现实”可供参考的方法:比较体察;剖析体察;跟踪体察;联想体察。在艺术体察过程中,这些方法可综合进行、灵活运用,只要它们能够扶助我们体察力的深化。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