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优秀”与权威之声
我们从小就被告知,为了补充和摄入铁,应当多吃菠菜。这个权威性的结论印在各种科普读物里,成为一种近乎不可动摇的常识。然而,世上偏有一位不肯厮守“这是一个粉笔点”的喜欢向权威质疑的人,根据含铁多的物质通常呈红褐色的特点,觉得菠菜的大剂量含铁有点奇怪,只有菜根部分的那点红色不足以产生那么些铁,于是,这位好事者找到了化验菠菜含量的原始资料,旋即一个近乎荒诞的世纪性的错误昭然若揭——原来,化验结果表明,菠菜的含铁量只有科普读物上的1/10,但是这个可怜的化验结果在最初的印刷过程中被人点错了小数点,又被一位马虎校对给放了行,所以,全世界人民为了摄入铁而义无反顾地大吃菠菜。
这个“菠菜与铁”的传说可不可靠、是不是一个传奇也许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它提醒我们不要盲从权威性的结论、常识、观点,尤其作为一个21世纪初的现代人。正如我们不会忘记,在刚刚结束的20世纪当中,对于乌托邦和形形色色权威的轻信,曾酿成一幕幕何等荒诞悲惨的人类景象。
其实,文学史上的莫名其妙并不亚于人类历史,尤其在近距离的文学史上。距离太近,难免就要受到诸多限制,如来自政治上的压力,来自审美上的偏见和普遍的短识——具有伟大创造力的作品总是超前、超出时代审美习惯的。曾被中国当代文学史称为“三大家”的作品,在历史烟云散去不久,即受到散文评论家老愚的尖锐批评,将他们的书写判决为:“搜罗贩卖知识的推销员,时代的政治喇叭”;“以高八度的大嗓门儿,斗争、火光、前进曲不离口,政治鼓动员”;“尽可能突出自己摆渡作用的小螺丝钉,一个极力纯洁、诗意的单纯物,他的童话世界里(小蜜蜂、红叶、荔枝)充满阴柔特征,隐含了一点点生存小智慧,不甘沦为政治玩偶的性别弱化”。今天看来,“三大家”当年所享有的不适当的文学地位已成为不争的事实,然而,却还有诸多存在着的、并不断生产着的事实有待我们去分辨,需要启动自己的头脑去思索,去与审美判断以及定位上的偏见、成见、浅见争个水落石出。
文学上的冤假错案不光是把真正的好作品说得一无是处、打入冷宫,而且更糟的是,把一些貌似真品的赝品、以次充好的低水准写作捧到不当的位置上去,或者把一些也许不太坏,但也委实不算高格的作品夸张得过于好。文坛上没有也不可能有一个为真正的好作品和读者撑腰的“消协”,所以,得有一双能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的审美慧眼才行。
一篇散文是否优秀、优秀到何等程度,想来一是要置放到特定的历时性语境中去参照、去求证,从而看出它的审美贡献与创作局限;二是要手持共时性的审美准绳,从超越特定语境的审美制高点上审度其品位。如此调焦,审美镜头下的“优秀”大约就会比较清晰一些。
同为抒写母性与母爱的散文短章,我们将冰心的《往事(一)·七》和原野的《青草远道》两相对照阅读,就显得意味深长。
冰心的《往事(一)·七》(节选):
半夜里听见繁杂的雨声,早起是浓阴的天,我觉得有些烦闷。从窗内往外看时,那一朵白莲已经谢了,白瓣儿小船般散漂在水面。梗上只留个小小的莲蓬,和几根淡黄色的花须,那一朵红莲,昨夜还是菡萏的,今晨却开满了,亭亭地在绿叶中间立着。
仍是不适意!——徘徊了一会子,窗外雷声作了,大雨接着就来,愈下愈大。那朵红莲,被那紧密的雨点,打得左右欹斜。在无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阶去,也无法可想。
对屋里母亲唤着,我连忙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一回头忽然看见红莲旁边的一个大荷叶,慢慢的倾侧了来,正覆盖在红莲上面……我不宁的心绪散尽了!
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摇动了。雨点不住的打着,只能在勇敢慈怜的荷花上面,聚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动——
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冰心和她的《红莲》、《笑》等篇什,通常被誉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山峰般的存在,有着不容置疑的历史价位。的确,将其还原到白话文登场不久的现代文学语境中,自然有其美学合理性。然而,《红莲》毕竟已有大半个世纪之遥,而在这大半个世纪当中,人类经历了罕见的苦难,乌托邦虚构被焚尸炉的黑烟、原子弹、阴谋与暴政击成了碎片,历史前行到没有良知和同情心的市场之手来揉捏。经历过这一切,流淌在文学骨血里的哲学、历史、美学及其审美接受都不可能不变化、不深化。想来这也可以解释,当今的许多散文读者,何以在浪漫华美、单向度地歌咏爱心的冰心和沧桑朴质、冷中有暖有悲悯的张爱玲之间常常倾斜于后者。
我们不妨收起既定成见,隐去名分,感受这样的倾诉。(www.xing528.com)
鲍尔吉·原野的《青草远道》(节选):
我曾经很长时期迷惑鲁迅说过的一句话,“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的怀里永安她的魂灵”(《阿长与山海经》)。语感有别于他以往的文风,像《圣经》中的“雅歌”。土地无疑是母亲,这不仅由于“天覆地载”这种体会所给人的想象。老子极不情愿留给后世的《道德经》中,以男女生殖器官的不同,点透土地的母性,并指明母性由深邃、静虚、无为而产生的威力。
土地的职责在生命的繁衍。虽然黄金也源于土地,但土地的嫡生儿女是谷物、森林、草与花朵这些有生命的东西。
土地被踩在人的脚底下。朴实的、骄横的、富足与贫困的人都把土地踩在脚下。在所有的谦逊中,土地已显示了最伟大的谦逊。母亲分娩我们时的阵痛与流血,都被忘记了。堂皇的理由是:当时我们不知道。当我们用眼睛观看世界的时候,看到的又是麦浪滚滚与稻花荡漾,看不到土地。当丰饶的庄稼被收割后,我们皱着眉眺望远方的萧瑟。土地的母亲并不丰饶,丰饶的是庄稼。
北方被犁杖耜过的土地,灰黄色漫漫起伏,如我在寒风中瑟瑟而行的母亲。第二年,土地又长出青草,在空气中散发出与过去一模一样的清香,母亲又在冬夜为儿子缝补寒衣。针把手指刺出血珠,昏花的眼睛眯着。
我喜欢的诗是《古诗十九首》中那句“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不知这位无名的诗人在如此令人惊喜的朴素里寄寓了怎样的情怀。我在吟哦之间读出悠长的宁静。
如前所说,若不问文坛名分,将这两篇同为抒写母性与母爱的散文加以比较,我们看到:
从思想感受的分量上看,一为深沉厚重,一为纤细轻盈;从意象格局上看,一为阔大,一为小巧;再从形象的着色上看,一为浑朴,一为华丽。对于读者而言,当然可以根据自己的鉴赏口味加以好恶。但作为文学评价与引导,则需要站在历史累积而成的审美高度上拿出富于洞察力的判断来。在这里有一点是比较显见的,《青草远道》里的母爱与母性,属于那种历经沧桑的返璞归真,是比较靠得住的感受,是激情沉淀后的从容表达。由此我们可得到这样的提醒:文学名分的大小不应该成为判断作品高下的依据——名家的名篇未必一定就是杰作;而美学含金量高的习作未必就不是杰作。更何况,在当今这样复杂的文化语境下,名分常常会注水,里头会掺入诸多的非审美因素,如历史的、政治的原因以及关系利用、包装炒作、暗箱操作等等。
回到我们的题目上来,一部作品优秀与否,可以参考文学史和文学权威的意见,但不必迷信。文学作为复杂的精神产品,对它的公正评价,有时候需要时间、需要足够的耐心。比如英国文学史上的勃朗特姐妹。姐姐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曾经轰动英国文坛、列入世界名著,她本人也成为传说、热爱和著述的中心。相比之下,妹妹艾米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要惨淡得多,不受欢迎得多,人们认为该书是古怪难懂的那一类。然而100年过后,20世纪的读者突然发现,《简·爱》中表达出来的“我爱、我恨”与我们的感受其实处在同一个水准上,《呼啸山庄》才真正有着非凡的高度,艾米丽的构思要广阔得多,她表达的不仅是自我的恨爱,而是我们——人类——永恒的力量。对此,福斯特曾经这样评价:《简·爱》不过是一个纤弱、未成熟的女子的热切梦想,这间小屋被当作了英国文学的大厦。
从审美接受的方面看如此,从审美创造的角度看亦如此。
奥登曾这样阐释:“一个活动家需要频频亮相,这是因为没有公众他就无法活动;诗人却在决然的孤寂之中构造他的诗。诚然,他渴望公众读他的诗,但他却不必以个人身份与公众接触,而且事实上他最理想的读者往往是后代,他们要等到他死去之后才出现。”
我们的散文亦然。积年累月,风剥雨蚀,有的小屋被供奉成了虚妄的殿堂;有的大厦则被视为陋舍。优秀与否,也许需要借用一下后现代的颠覆目光,以文化史赠与我们的审美尺度去重新丈量、重新裁定,从而还原它们的本真艺术价位。
这里也提醒我们,优秀的作品通常更需要优秀的读者,需要优秀的头脑去认定。就像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原理所揭示的,人只能接受他能够接受的外来信息。拿散文鉴赏来说,处于青春浪漫期,你可能更喜欢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而不是卢梭的《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如果你的人生态度是一个斗士、志士,是人生的“过客”而不是“看客”,即参与者而不是观望者,那么你可能更愿意读周树人(鲁迅)而不是周作人。席慕蓉、三毛的散文也往往对应着女孩子们的“花季”,以及这个季节里流行的爱情幻想与人生情绪。说一句不乏倾向性的话——精巧的鸟笼里,装不下可以翱翔长空的苍鹰,你的认识构建的格局有多大,你所涵容的作品档次就有多高——在本讲稿和读者共同营建的审美场中,相信不会有人甘愿小家子气。
不断地阅读真正优秀的作品,不断地在人生中感悟、思考,借此不断扩建自己的认识格局,吸收、成长,从而在自己笔下亦流淌出真正优秀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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