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与现代教育：朱永新教育随笔精选

2007年9月8日下午，作为“重塑人的心灵”大陆讲演的一个重要内容，著名儒学大师傅佩荣来到了古城苏州。我也因此有幸聆听了他的精彩讲演，并陪同他参观苏州图书馆，欣赏意大利贝宁尼博物馆的藏品展览，并与他共进晚餐。

早就听说傅先生的大名。他是一个学贯中西的哲学家，祖籍上海，1950年出生在台湾。在7个兄弟姊妹中，他排行老三。他告诉我，上小学的时候，因为调皮模仿别人，他惹上了“口吃”的毛病，只得以拼命学习取得优秀成绩来平衡同学嘲弄带来的自卑。我听了非常惊讶，因为我在小学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上大学时，他报考了台湾大学哲学系，后来又去美国留学，获得了耶鲁大学的哲学博士学位。“几十年寂寞的哲学路，满足了傅佩荣对生命的追问；从西方哲学到中国古代哲学，傅佩荣觉出了自己对中国传统经典的亲近。”

看一下他的作品清单，就可以知道他的勤奋与深刻。从《儒家哲学新论》、《中西十大哲学家》、《柏拉图》、《西方心灵的品味》，到《傅佩荣解读论语》、《傅佩荣解读孟子》、《傅佩荣解读老子》《傅佩荣解读庄子》、《傅佩荣解读易经》；从《哲学与人生》、《哲学入门》、《四书小品》、《人生问卷》、《文化的视野》，到《厘清自我的真相》、《管理自我的潜能》、《探索生命的价值》、《走向智慧的高峰》、《转进人生的顶峰》、《活出自己的智慧》；从《不同季节的读书方法》、《为自己解惑》、《那一年我在莱顿》、《珍惜情缘》、《从自我出发》、《生命重心在何处》，到有声书系列《创意人生》与《重建心灵》等。那些美丽的书名和深刻的文字，那深入浅出、擅长说理的风格，在台湾地区和华语圈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的作品在大陆出版以后，也享誉知识界。

不仅书写得好，他的讲演更是风靡台岛。他在台湾大学的一堂哲学普及课程《哲学与人生》，连续“火”了近20年，可容纳300人的大教室从来都坐得满满的。因此他曾获全台教学特优奖、大学生社团推荐最优通识课、《民主报》评选的校园最热门教授奖等奖项。他告诉我，现在几乎每天有一场讲演，六个月以后的日程，早已经排满了。

下午3点多，刚刚结束了在上海讲演的傅先生风尘仆仆地来到了苏州图书馆。我与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陪同他参观了我称之为“书香园林”的建筑。我告诉他，这是苏州的“黄金宝地”，原来是苏州市政府的所在地，外商出高价购买，最后还是留给了老百姓。图书馆里的院子是精致的园林，亭台楼阁、山水点缀。在看院士廊的时候，傅先生问：为什么全是理工的人当院士？为什么人文学科没有？尽管我介绍了我们国家的院士制度，他还是不能释然。

离开讲还有20分钟的时间，我提议去欣赏一下意大利贝宁尼博物馆的藏品，告诉他这里有达·芬奇、丢勒、米开朗琪罗等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大师的原作。他欣然同意，我们匆忙而认真地看了几幅代表作品，我将前几天刚刚贩来的知识“现卖”，充当了一回临时讲解员。傅先生很开心，说这是“意外的惊喜”。

下午四点，傅先生开始讲演。在苏州的讲演是我们的“命题作文”——《儒家与现代教育》。因为我想知道，在他的眼里，中国传统教育真正的核心是什么？我们进行的新教育实验应该如何传承中国的教育文化？

傅先生的开场白是，我们研究儒家教育学说，不是为了复古，也不是为了和西方对照。中国现代教育在什么意义上还需要儒家呢？答案是：在文化理念上。儒家所提供的文化理念，对“人”有一个完整的说明。由此形成的全人教育观，具有历久弥新的价值，以及普世的重要性。

他从孔子的学说谈起。他说，孔子被后人推尊为“至圣先师”，他的特色在于“有教无类”与“因材施教”吗？显然不是如此。孔子主要是一位宣称“吾道一以贯之”的哲学家，他不仅思想有一贯的系统，而且可以运用于人间，产生化民成俗的功效。如何诠释孔子与儒家，使其教育构想在今天仍然有实现的机会，是对我们当前的挑战。(www.xing528.com)

傅先生说，孔子的人性“向善”与西方的“原罪”是不同的。儒家的教育理想，是使人适应社会，发展自我，实现人性潜能，追求人生幸福。要达到这个目标，全人教育必须有三个层次：一是人才教育，即成其可“用”；二是人格教育，即求其心“安”；三是人文教育，即当下自“化”。他认为，现在的教育只是强调了人才教育，强调一技之长，重视实用的东西，而忽视了人格与人文，忽视了人与人的关系，忽视了对于艺术、宗教等内容的学习。这样，人就成为了片面发展的人，成为没有人生的方向、充满各种烦恼的人。

傅先生认为，儒家的教育价值观可以概括为三层六阶，即自我中心（生存与发展）、人我互动（礼法与情义）和超越自我（无私与至善）。与这些层次的内容相对应，教育应该让人们学会平常的生活。他把自己的处世三句话送给大家：内心感受要真诚，对方期许要沟通，社会规范要遵守。在交流的时候，他还谈到了自己的几个座右铭——改造性格，以改变命运；认真：让自己活得真诚；从容：放开的智慧；与人无尤：善缘的开始。

在整个讲演中，傅先生特有的智慧与幽默随时可见。在解释“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的时候，他不同意把“束修”当成十条干肉的理解，而是认为是指15岁开始接受教育。他说，孔子有弟子三千，如果都送干肉，家里怎么放？在解释“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时候，他比较了基督教的“一念之转”和佛教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后，讲了“生命的转向”问题。他认为，最重要的是生命的转向，是看一个人的心有没有真正转向光明。

一个半小时的讲演很快结束了。会场中有老人也有年轻人，大家似乎才感觉刚刚开始。在总结的时候，我建议傅先生退休以后在苏州买一套住宅，在图书馆开连续讲演。我也感谢他为苏州阅读节的精彩讲演，以及为我们的新教育事业的发展所提供的借鉴。

讲演结束以后是他的签名售书。100元一本的公益售书竟然持续了接近半个小时。

然后是简单的晚餐。晚餐的时候，我对他坚持读书、思考的学者风范表示了敬意，他不以为然，认为这是知识分子的本职。他说，其实快乐首先意味着“忍受、接受和享受”。晚餐后，他又匆匆赶回上海。他的大陆“问道”之行，还要在上海、北京继续。

送走了傅先生，晚上在家翻阅他的《哲学与人生》，很喜欢书的结尾这样一段话：“善是人生的基础，由此再随机缘增加真与美的部分。这三者互相配合，生命才能发展得比较圆满。哲学之有益于人生，就在阐明这其中的道理。”

我知道，生命的转向很重要。向善，意味着转向光明。

看来，应该读点儒家，读点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