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灾难,也是文化灾难
利雄
生态的底座正在丧失
综观中国几千年的历史,真正经历过的崩溃时期,大部分的情况是政权解体以后,社会上立起形形色色的山头,拉起大大小小的杆子,虽然打着各种名号,但本质上都是一些军阀土匪。那些小土匪之间互相征战,打来打去,打到最后打出一个大土匪,他就登基做皇帝,就成了正统。刘邦、朱元璋那样的流氓、偷牛盗狗之辈,一当上皇帝也就神圣了,就成了历史上的头面人物。圣旨一下,威加四方。那以后社会就重新恢复法律和秩序。他们再重新把老百姓拢到一块儿,还是一个社会。无非是倒退了一些年,人口死亡一批。但是没关系,再继续发展就是了。
过去之所以能这样,就是因为最终有一个生态底座托着。如果是人满为患,个个都活不下去,土匪们还打什么呀?哪还有东西供他们抢?扩大地盘不也是多余和自找负担吗?但是在本世纪中叶以前,中国人口最多也就四亿五千万,大部分时间不超过二三亿人。也就是只相当于今天中国人口总数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而那时中国的领土不比现在小。
何况那时的生态状况比现在要好得多。以蒙古草原为例,牧民说,也就是三十年前,他们放牧的时候,最怕的就是牛羊钻到草里头找不到。草太高了,牛钻进去外面就看不着了。那让我想起“风吹草低见牛羊”场景。可现在呢?一个兔子跑过去——别说兔子,就是一个耗子跑过草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啊!草就那么一点儿高,稀稀拉拉。草原人回忆三十年前的“文革”时期,小学生每天早晨骑马上学的时候,靴子上都要被露水打湿。小学生个头小,腿短,脚只伸到马肚子。那就是说草原上的草还有马肚子那样高。现在早上骑马,露水能打湿的顶多是马蹄子。
我夏天开车去内蒙,走了几个盟,途经很多个旗。真正能保留一些原来生态面貌的,只剩内蒙和蒙古的国境线一带。的确,在那里才能体会什么是真正的自然生态。用体会这个词是准确的。脚踏上那儿的草地,就会感到踩在厚厚的一堆活的物质上。你要是在你踩下的那个脚印上去观察,那一个脚印的面积我觉得有上百种植物和昆虫。那么多不同的物种纠缠在一起,又密又厚,几乎永没有重样的。有些藏类、灌木什么的,是要上百年时间才能开成它们的根系的。什么叫生物多样化啊?那就是。那是在几百年的自然状态中生长起来的,看着那样的环境,你真是会切身地感受对它的破坏是什么样的罪孽。
可是现在,能保持那样生态的仅仅是沿着国境线的窄窄一条。稍微往中国内地走一点,就看到大片大片的草原被开垦成耕地种上了庄稼。草原的面貌立刻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上面覆盖的植物变成了单一物种,或是麦子,或是油菜,看上去显得整齐、单纯,毛茸茸一片,颜色全是一样的。那儿的土地非常肥沃,庄稼长得特别好。但草原上千年时间里形成的腐殖质只有一尺多厚,开垦者先是一把火一烧,把需要百年才能长成的植被烧得干干净净。然后把腐殖质犁开,土肥得只需要撒种,别的什么都不用管,秋天肯定大丰收,但甜头就是三年,三年以后就是苦果。一尺厚的腐殖质下面都是沙子,破坏了原来的植被和根系,失去了固定,再加上犁来翻去,表面那层土松得不得了,草原上的大风一吹,土就吹跑了,沙子就暴露出来,那就是通常所说的沙化。
除了风,还有夏天的雨水冲刷。所有那些有坡度的地方,只要是被开垦的,你就可以看到成千上万吨的泥土在坡下堆成的稀泥滩。那都是最肥活的土啊!那不是仅仅一个水土流失就能概括的,那流失的是珍宝,是我们人类生存的命根啊!可是只要是没被开垦的地方,坡度不管怎么大,雨水怎么猛,流下来的水都是清清亮亮,一点土都不带。你不能不感叹,大自然自身的安排是那样奇妙与合理。
看到那些大片大片被开垦的草原,我想到有些文人学者自豪地说我们用全球5%的耕地养活了占世界27%的人口,我们活得很好,我们现在粮食多得吃不了!也许没错,这些年粮食过剩,但粮食是怎么来的?以眼前那丰饶的草原变成沙漠为代价打出来的粮食,不都是堆在粮仓,可以向世界证明“中国粮食吃不了”的实证吗?然而这种的“粮食吃不了”,意味的只能是将来要有更多的“粮食吃不了”。当然不能说政府是有意做的,政府反复地禁令不许开垦草原,但为什么就是有人不停地开垦?既然政府1993年和1996年两次把粮食收购价提高了105%,那种撒下种就只管丰收的草原自然就成了逐利者眼中的肥肉。那都是一些大户,有雄厚的资金,一开就是几万亩甚至几十万亩。他们有的是办法。其实也很简单,无非就是花钱,给官员们一些好处,再给下面那些管事的机构来点甜头。既然都是以利为先,只要有足够的利,就能一路绿灯。下面那些管事的基层机构,乡里区里,财政收入没有来源,你上级让他们自己创收,他们的奖金福利都得自己搞,如果来一个人说我开多少土地,每年交你几万块钱,几万块钱对他们就是一个大数啊。他们知道,那都是荒山僻野,上边的人根本看不到。就是偶然看到了,圆活圆活也就过去了。就是这样。
千年形成的草原,只开垦一年就被毁掉,随后就既没有农田,也没有草原,而只剩沙漠。那沙漠还不是原地不动,它要蔓延,它注定要以沙进人退的结局惩罚人。
接着说我的内蒙之行。那是有象征性的,从那些正在被开垦的草原再往内地方向走,用不了多远就可以看到几年后那些正在开垦的地区将要变成的模样。那些地方当年也都是内蒙草原,是牧区,都是我见过的那种一个脚印里有上百种生物的生态,然而现在只有光秃秃的山坡,露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到处是沙丘,几脚踩下去都不一定踩得着一根草。接着往内地走,到了人类活动比较频繁的地区。原来也一样是游牧的蒙古人的地盘,现在全部被初期工业化了,蒙古人早被挤得都迁移到边境地区去了。那里有一些水利设施,有一些农田,还有一些人工林带,大概是“三北”防护林——那个被捧上天的绿化工程。但那真的能改变生态吗?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夸它有多大作用,可是当你真的以对比的眼光审视它的时候,那不过是一些孤零零的树,刷子一般地在那儿立着。树种是单一的,树下光秃秃。周围耕地种的是一些适合人类食用的单一作物,除此以外就是沙子。那难道能和一脚可以踩到上百种生物的生态相提并论吗?
中国的生态状况怎么样,每个人从自己生活的局部都可以感受得很清楚。我在内蒙所见是有代表性的。内蒙应该算是中国仅存不多的生态好的地方,它的状况如此,别的地方可想而知。而且我刚描述的生态变化系列,囊括在几百公里的行程内,一览无余,就像一个天然的展览馆一样。它可以说明整个中国,过去的生态是什么样,怎么破坏了它,而它的惩罚又是什么。
人口乘欲望——中国的死结(www.xing528.com)
现在连黄河都干了,那可是中华民族的摇篮,咱不说迷信的预兆,至少它足以表明中国生态系统被破坏的程度。仔细想一想,咱们这块土地上,茂密的森林还有多少,干净的河流还有多少?林子里还有几只动物,河里还有几条鱼?在中国,你可以看到一个现象,所有有活物的地方,几乎都有人撅着屁股在那儿往外抠。我家旁边那条引水渠,一天到晚都有人拿着各种各样的工具从那水里和水底的泥里往外弄,什么玩艺儿都给你弄出来,一点儿不拉,然后不是吃就是卖。河边卖鱼的分门别类,已经没大鱼了,从几两重的到一指长的,那都是卖给人吃的。最后是一厘米长的小鱼崽子也要分堆卖,给那些养宠物的人喂猫或喂鸟。你说那水里还能有什么东西剩下吗?
内蒙国境线有一条国防公路,在宝格达山的森林里穿行,我开车走过那里时,亮着车灯走在窄窄的路上,暮色中不时看到野生动物穿过公路。有野猪,我从来没见过那么肥的大野猪,领着小野猪从路上穿过去;成群的鹿,穿过去了;狍子,穿过去了;闪着漂亮皮毛的狐狸,穿过去了。但是非常奇特的是:所有的动物都是向着一个方向,就是往外蒙古的方向跑。就是说,连动物都已经明白,只要一受到惊扰,就宁可穿过公路,暴露在你的灯光下,也要拼命地跑到对面国家去。蒙古160万平方公里,人口只有300多万。而这边是13亿人,都在琢磨着怎么把它们吃进肚子。之所以它们还敢到中国这边来一下,是因为那是边境线,一般的中国人不让去。而一旦有什么危险,它们一抬脚就能出国不回了。
中国的家文化为中国制造了太多的人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多子多福,妻妾成群,中国女人因此都成了生育机器。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生态毁坏的账最终要算在家文化上,但是从这种家文化中生出的伦理,过去又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保护生态的作用。举一个小例子,我亲见过一老人按照老辈传下的方法吃鱼。鱼身红烧,头尾做汤,鱼内脏做成一盘可口小菜,就连鱼鳞都不扔,小火炖足后冷却的汤可以凝成冻,又多一道菜。撇出来的鱼鳞和剩的鱼刺鱼骨一道,用油炸酥后,下顿饭的下酒菜也有了。那种节俭让人看得目瞪口呆。你也就能理解,过去中国人对生态的消耗和索取是多么少。中国传统文化里没有西方个人主义中那种人定胜天的狂妄和利润最大化的资本主义精神,而是天人合一,安贫乐道,知足者常乐那些在家文化中产生的伦理。所以,尽管家文化制造了过多的人口,如果一直维持传统伦理,几十个人的消耗不如西方一个人,也不是不能平衡。
怕的就是在已经制造出来这么多人口以后,约束人欲望的传统文化却就此解体,中国从此转上西方物质文明的轨道,每个人都以无限追求财富为目标,那就会把中国的生态环境迅速地推到毁灭境地。不幸的是,中国的这种转变现在已经完成,那恰恰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主要成果。无论现在的人怎么把生态灾难的原因往过去年代推,如当年的“大炼钢铁”砍光了不少树等等,但那时就连西方社会都还在走“先污染后治理”的路,如何能要求当时的人们懂得生态平衡和环境保护?
综合考虑社会与生态的关系,应该同时考虑三个因素:人口、资源、欲望。如果人口少,人均资源自然多;如果欲望不同,人均资源的意义也不同。这三个因素,最人为的变量就是欲望。从生活经验可以知道,从穷变富,尤其是暴发,欲望是最为贪婪的。因为穷,穷怕了,对财富容易产生病态的渴望。因为穷,修养少,除了钱就很少能树立别的目标。终极关怀和道德伦理本来是对欲望的主要制约。问题是在中国,随着文化结构的解体,随着对“私”和“利”的调动,那种制约已经基本不存在了。中国人的欲望随之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一切向“钱”看。于是中国状态就变成了一个“最”:人口最多,人均资源最少,欲望最高。这实在是最可怕的一种状况,以最多的人口乘以最高的欲望,去吞吃最少的资源,那将是一种什么后果呢?
古代的中国人也不是没有欲望,但是要看平均水平。贪心不足蛇吞象者过去只是少数,多数人是认“命”的。家文化的等级意识使多数人安于自己的位置,沉重的道德也在很多方面能够压抑住贪婪。然而那一切今天都不存在了。就像装魔鬼的瓶子突然打开,压抑千年的欲望一瞬间爆发。
可以说,这些年生态破坏的最大因素,是人们集体投入到追逐财富的行列。过去时代的农民,除了种公社的地,个人开荒是修正主义,搞副业是资本主义,就连养只鸡都是资本主义尾巴。这一方面制造了广泛的贫困,另一方面也在无意中保护了生态免受太大破坏。改革让九亿农民焕发出了经济活力,允许他们为个人去追求财富,然而当初却不是通过推动城市化进程,而是继续保持种姓制度式的城乡壁垒,限制农民“离土不离乡”,只能在城市之外的广大农村去折腾。那种政策的必然结果就是让农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只能去掠夺生态和制造污染。结果是非常严重的,到处是破坏式的开矿、开荒、淘金、滥砍乱伐、过度放牧和过度捕捞、扒发菜。盗猎野生动物,同时千千万万的“乡镇企业”肆无忌惮地污染环境,当恶果已经形成,迫在眉睫的危害已经达到难以容忍的程度时,又回头限制农民,不许他们砍树、开荒、捕猎,关停并转他们的企业,但那已经是毫无用处了。致富的欲望一旦被调动起来,那就是出了瓶子的魔鬼,再收不回去了。何况政权对农村的控制能力大大地减弱。
然而什么是摆脱了贫穷呢?没有了等级意识,农村人比城市人,城市人比都市人,都市人比美国人。先不说真正达到美国人的生活水平时是否会满足,至少13亿中国人的欲望现在就是像美国人那样生活。那就意味着,我们要从人均600美元的中国现状迈步到人均25000美元的美国现状,跨过24400美元的空间。谁也不能说这不是合理的要求,平等是天赋人权,没有理由让中国人只能看着别人富有而自己贫穷。然而中国的生态提供这种可能吗?
1995年9月世界银行推出衡量国家财富的新算法,把自然资源计算在内,中国的人均财富只能排名世界第162(这个排名到1998年丝毫未变),是澳大利亚(排名第一)的1 / 126,是世界平均水平的1 / 13,其中自然资本占的比例仅为3%(澳大利亚为71%),足以见中国人均资源的贫乏程度。且不说贪婪永无满足,即便像许多中国人宣称的那样,只求达到今天美国人的生活水平,有人计算,实现13亿中国人的美国梦,中国的资源总耗至少要扩大50倍。这组简单的数字告诉我们,不管我们觉得我们的要求怎么合理,都早已注定了很难有实现的可能。
怎么办?除非13亿中国人立刻集体把欲望降低到合理的水平,按照量体裁衣的古老智慧去安排生活,也许能走出一条真正的“中国特色”之路。然而失去了文化结构的支撑,一个丧失了终极关怀和价值体系的民族能够靠什么抑制欲望?而除了财富,又能找到什么去填充必不可少的人生意义呢?
说到这,文化的重要性进一步显露。它不仅是支撑和整合人类社会的结构,也是保持人类与生态之平衡的关键所在。不幸的是这个最重要的因素被不断的革命所摧毁,又继而被拜金主义所腐蚀,已经失去血脉和骨骼。这就是我们看到的悲观前景,中国的生态环境注定要被破坏殆尽,现在的勉力阻挡只不过是延迟一些时间而已,不可能根本阻止或改变。实际不需要说得那么遥远,至少现在就已经不能存在指望。当中国出现社会大动荡的时候,中国的生态已经不可能成为承托它的稳定的底座。这一事实,现在的人都不会深思其中的意义,可是它迟早有一天,将会成为致命的因素。
文章选自《守望灵魂——“上海文学”随笔精品》,贺雄飞编,中国民航出版 社,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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